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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八年来首度受访:我是破坏者“撒旦”(7)

时间:2015-02-09 16:45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蒯乐昊
王朔:我倒也不觉得是更难了,而是你处理的题材更复杂了。我年轻的时候写小说,我就只想好第一场:这男的跟女的在哪里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这个对我特重要。把这个想好后,再起一名儿。起名儿特费劲,起不好名儿我

  王朔:我倒也不觉得是更难了,而是你处理的题材更复杂了。我年轻的时候写小说,我就只想好第一场:这男的跟女的在哪里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这个对我特重要。把这个想好后,再起一名儿。起名儿特费劲,起不好名儿我就没法写。完后就顺着往下走,走到哪算哪,这过程中间就把人物也交代完了,线索也铺陈完了,该打的脸也打了,一口气下来,三礼拜、一个月也能写完。那时候拿手写,没有改的条件,一改就得绞小稿纸贴,非常麻烦。当然那时候人也没现在复杂,知道的事儿不太多。知道得少,知道多少就往上搁多少,你自己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性。

  记者:有没有现在回头看看觉得有点寒碜的作品?

  王朔:我自认为,给自己吹牛逼叫寒碜,自嘲什么时候都不寒碜。我尽管调侃别人但是我一直是有自嘲的。但是这里面有写得次的,没什么感觉胡写一个,这个有。原来写过一堆,原来给杂志写约稿,胡他妈写一些推理探案集,拿一个官部案例集在那里胡写。给《啄木鸟》写的,写了两、三个,后来为了出集子,要凑够数,一共写了六、七个。这就算没心没肺的写法。还有类似于《永失我爱》这种爱情小说,这都属于胡写。谁知道工人是怎么谈恋爱的?都是想当然的写,写过些次品。

  记者:单立人系列确实一般,依我看,你不适合写推理。

  王朔:我看过一阵子阿加莎·克里斯蒂,我脑子不是特别理性,我没办法事先想清楚了,把逻辑搞得特别圆乎。写着写着就跟着人跑了,经常不能自圆其说,自己都觉得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记者:你可以写作的范围其实很窄。

  王朔:是! 我还特别不屑于写跟自己无关的。经常有人说你可以体验生活去,而且都是那种特背的、特偏的地方,特别特殊的行业。我第一个当兵开始写的小说就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解放军文艺》跟我说,你应该下到潜艇部队,深入生活20年,你能写一个特别牛逼的,当时苏联有一个军事题材小说叫《潜艇紧急下潜》,中国还没有这样的小说,你可以写。我当兵就在码头上,旁边就是潜艇码头,潜艇太苦了,都坐在一个罐头盒子里,我干吗要呆那么一个地儿20年就为了写一小说?这跟我的人生观冲突!我的人生观里没有为文学献身的意思,虽然我那时候对自己的人生也没有什么设计。

  记者:你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第一个小说是《等待》,我没看过,写的是什么?

  王朔:就别提那个了吧,20岁写的,我现在认为那个写的就有点寒碜。我是觉得,我对别人的生活没兴趣,我把自己弄明白就不错了,大家自己是怎么回事自己都没弄明白,都活在一层皮儿上。我就算够能内省的了,现在我对自己还有一知半解,早先我连自己怎么回事都不明白。早先我到一个地方,人家问我说,你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吗?把我问懵了,我说:是。结果人家就给我组织了各种各样的活动。后来我发现我不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可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

  记者:那时你多大?

  王朔:三十多,快四十岁了。之前就一直生活在热闹里,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爱热闹的人,我看上去在热闹里也很自如,很高兴,我也被自己晃了。但是在热闹里,我一紧张就会有点攻击性,或者开玩笑,或者尽快把自己喝大了。你在人群中会下意识地取悦别人,比如一块儿吃饭,别人都不说话,你不能接受大家都闷着,你就得说好多话儿,都是取悦别人,你自己的不舒服都被那种表演给压住了。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巨牛逼的东西

  记者:说说你现在写的这个小说吧。

  王朔:我91年停笔之后,不知道下面写什么,我想写巨牛逼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那巨牛逼的是什么。中间不知道要写什么的时候就特拧巴,没有方向。我觉得应该是写一个跟我自己的生活有关的,于是写了《看上去很美》,从我的幼儿园开始写,是不是这个?写完我发现不是这个。直到我找到现在这个故事,现在这个故事结构,我的全部思想感情都能安放进去,这个结构特别合适,我把它投射到古代和远古以后反倒自由了。

  记者:这个故事最初的框架是怎么来的?是你那几年佛经、道德经、高中物理以及幻觉综合作用的产物?

  王朔:中国其实有文字的历史没多久,没有文字之前的史,只有一些非常零碎的线索,所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它们的思想透露在《道德经》里头。史前史里有巨大的空白。想搞清楚我们是怎么来的特别有意思。谁都别跟我说你们懂这个!在这之前都是失传的!科学已经发现人种都是衍变的,白种人黄种人都是后天因环境需要进化得来。人类最初的迁徙是因为生活所迫?还是完全无目的?母系社会最终怎么被男人夺了?……我就想写一群女的,从非洲一路走来,最后在我们这片儿地界扎下了根。

  记者:这小说你前后拉拉杂杂地写了九年,中间多次停顿,有一口气接不上来,或者对这故事产生过怀疑的时候吗?

  王朔:没有。我原来的写作会有这种情况,因为我原先的写作完全是以个人生活为脉络的,断了就不在了,现在这个有一个历史的架构,中途写写停停,也断不到哪儿去。

  当然我最早先开始写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故事,写着写着变成现在这个了。我中间改过好几次。我自己看的时候不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改的时候觉得,这个小说已经超出我自己的能力了!我在里面还编一个中国的假圣经,杜撰古书的时候我觉得我杜撰得太好了!人的幻觉有三种层次,一种是视觉经验,另外一种是你世世代代所受的文化记忆,还有一种就是洪荒世界,你不在这儿了。我在幻觉中所见到的洪荒世界,我本来特别不擅长描写场景,但是写史前,写到高兴的时候我完全没障碍了,我就在那儿,我全看见了。

  “三坟五典”虽然都失传了,但是“五典”里头有两个,“尧典”和“舜典”在尚书里头还有,他的大意在里头。我不太杜撰那个,那个有点像文告似的,但是关于“三坟”,《道德经》里有好多话没说尽,没说干净,太像摘抄了东一句西一句的,尤其是它里头讲“道”的那部分,我就有一个逆引申,用一些现代物理的语言把它拆开。我其实古文不太好,用古文的时候给我累到我了。“八索”和“九丘”我把它们变成民歌集,我把它变成民谚,还得捏造一些成语,因为史前没有成语,成语都是以后形成的。我采取了一个无耻的写法,我从木心那里学来的,就是写古民歌的时候,有时候我实在押不着韵,我就找一个同音的,笔划特别多的字儿,把它当成象声词来用。《诗经》里好多象声词用的都跟我们今天不一样。把它搁在那儿,一方面也押着韵了,一方面也增加它的古朴劲儿,这个帮了我很大忙。很多古民歌用比兴的方法,拿流水比人心啊什么乱七八糟全是比的,差不多三段式的笔法,那个我基本上吃透了,我在小说里伪造了很多古籍。我也不想写得太规矩,我想还是要有玩笑在里头,要在似与不似之间,最好让人看出你有不正经的成分在里头,一正经就处处是问题了。 (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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