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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八年来首度受访:我是破坏者“撒旦”(2)

时间:2015-02-09 16:45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蒯乐昊
墙上挂着他自己的手写体:不受福德。这四个字,是他的自省真经。 《金刚经》有云: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甚多。凡有不平之执,妄我之嗔,瞅一眼这块匾,便高兴了,拖着京白:哥哥我不受福德! 他觉得自己

  墙上挂着他自己的手写体:不受福德。这四个字,是他的自省真经。

  《金刚经》有云:“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甚多。”凡有不平之执,妄我之嗔,瞅一眼这块匾,便高兴了,拖着京白:“哥哥我——不受福德!”

  他觉得自己写不来大字,这四个字用小小的纸写了,再去复制放大,裱制装框,伪装成书法作品。笔触太细,放大了还是清瘦,反倒出了禅意,像某个法师晚年手抖时的拙朴笔迹。满屋子挂的都是这种随性收藏,收藏的标准不在于是否出自名家或者价值昂贵,而是跟自己的生活与情感紧密勾连——这也是他写作的标准——宫崎骏动画片《魔女宅急便》的投影翻拍、梁左女儿梁猫猫画的斑斓大猫、王咪青春期的放大照片、北京城全息影像图……有人送来一幅新出炉的画作,画的是41岁时精瘦瘦的佛陀,正在幻中入定,他随手便挂在台灯上,黄色暖光穿透画布,成了新的装置艺术。

  “你仔细去看宗教典籍里都有药的记载,比如佛教里的蔓陀罗花。服药之人绝不可能是胖子。”第一次看到释氏弟子手绘的师尊之相,他差点流泪。

  写作,在规律的时候,一天能写电脑一整屏。数一数,也就五百字。五百字要写好也不容易。电脑打字修改起来太方便了,总是边写边改,一度还添了个毛病,但凡用词,要把所有的同义词近义词全部列出来,反复揣摩、替换。炼字到了这种地步,也是强迫症。推敲许久,择一填之,过了几天回头看看,还不如第一次凭直觉使用的那词,于是再改回去,战线因此被拉得更加漫长。

  写高兴了,各种顺手,直写得杂花生树万物生长,故事飞起来了,野草一样疯狂自行蔓延,老王不过是被附体了一支笔。但另外一些时候,他只能算是在电脑前“爬着,一点一点地朝前努哒”。

  他已经宅了很多年。偶有邀约,总是还没出门就开始后悔。尤怕出席活动,每次拒绝朋友邀约,都是一场艰难的心理战。先是不好意思说不,胡乱漫应着,事到临头, 抓挠各种借口,推脱不去。几年前洪晃在三里屯太古里的“薄荷糯米葱”开业,请他出席,一个隐匿的原由脱口而出:“不去,我有童年创伤。”

  小时候因为淘气,众目睽睽下挨批,没的盖脸,嬉皮笑脸耍贫,假装不在乎。“我作的检讨,把女生都逗笑了!”

  批斗会的反义词是“讲用会”,英雄事迹,好人好事,高大全,伟光正,听起来全透着假。长大之后,遇到人多的场合,从生理到心理,全是抵触,总觉得如上台示众、当堂罚站,无非是批斗会或者讲用会的翻版。

  童年创伤论一出,他从此在朋友中获得了应酬豁免权。“你都创伤了!谁还好意思勉强你?”

  别人的场子还可以只出席不发声,等到自家主场,聚光灯躲无可躲,想想就怵,干脆,他连独生女儿王咪的婚礼都没有出席。于是冯小刚赵宝刚陈丹青代表娘家人上台致辞,陈丹青说,“我知道王朔今天为什么不来,他没有勇气站在这里,他喽不住。”

  婚前两家人正式见面,也亏着朋友伙同,才对付过去。彼时朱新建已在病榻之上,话不太能说,酒也断然喝不得。两个老男人,相对无言,只好狠命抽烟。

  大伙儿都觉得这对亲家结的多么合适, 一个文,一个画,文化态度又相似,落拓嬉笑,放浪形骸,一通乱拳,把主流消解得七零八落。一双小儿女的经历也相仿,都是打小跟着妈妈在国外长大,留荒唐老爹一个人可劲儿折腾。王朔乐了,“我觉得我就算够乱七八糟的了,结果跟朱新建一比,显得我特别的正常!”

  他那神神秘秘捂着的新作,也只有偶尔在电脑上给女婿朱砂看一段,这是种莫大的信任。

  四年前,从《非诚勿扰2》开始,作为编剧的王朔开始回到大众的视野之中,但是作为作家的王朔还需要等一等。

  更早的2007年前后,王朔密集地出版了几本书,《致女儿书》、《我的千岁寒》、《新狂人日记》。现在去书店寻找这些书,会被告知无货。年轻一代已经不太知道,曾经这个名字以横扫之势,长期雄踞在电影、电视、以及书店的书架之上。80后、90后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寻找自己的文化偶像时,王大爷正在三里屯的某个酒吧里夜夜两眼发直,兀自大着。

  阶段性浮出水面,然后阶段性消失,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他特别崇拜法国一哥们儿,年轻时是特有名的作家,然后突然消失了20年,后来法国文坛出来一新秀,大伙儿一去采访,发现还是他!

  出于虚荣他也想象过自己也要这样干一把,出于另一种虚荣他又放弃了。多年来顶着“厚颜无耻”招牌的这个人,其实脸皮薄到极点。他曾经写过一年的博客,后来主动终止了这种消耗性的网络写作。“感觉自己空掉了。”

  在某次小说再版的时候,他这样写道:“这几本书都是十年前或更早的时候写的,那时我很自以为是,相信很多东西,不相信很多东西, 欲望很强,以为已知的就是一切了。这些书里的人、情景和一些谈话是那时我经历过的,在生活中也不特别,仅仅因为我不知道更多的东西,才认为有趣,虚张声势地写下来。这些情景不在了,这些人也散了,活着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么说话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时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继续写作的能力。”

  世纪之交,王朔陷入系统性的崩盘,“哭都哭了好几年”。梁左、他爸、他哥都在那个时候相继去世,“哐哐哐连着来,感觉一星期就死一人儿一星期就死一人儿。”虽然他长期以来跟父亲关系不好,也一直对高压的父权抱着反抗情绪,可父亲走了,他还是感到“上面连着的那条根断了。”

  死亡是一种排队,每个人迟早轮到一次。他的同龄人已经排在了里头,挚友亲朋,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倒下就没了。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怀疑,他像个溺水之人到处乱抓,但酒精、麻醉、幻像、佛经、圣经、道德经、中学物理课本都统统救不了他。

  泪窝子特别浅的那几年,他生出一个幻觉,觉得自己突然特别理解女的,几辈子都是女的。他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那样,相信女性是更纯粹、更性灵的物种。在这种幻觉的支配下,他心软得一塌糊涂,眼泪掉得一塌糊涂,“见不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受一点委屈,觉得全世界的苦难都与我有关,而且我不但见到了这些苦难,我还是所有苦难的作恶者。” (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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