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老房子已经残破不堪,到了三伏天,夜里下雨,全家只能在屋里坐到天亮,害怕被坍塌的房子埋起来。冬天则八面透风,白天连水都会冻在缸里。至于吃,一天通常只有两顿饭。老舍后来在《勤俭持家》一文中提道:“像我家,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辛苦一年,才勉强吃上一顿饺子。老舍没有玩具,只有撕棉花玩。小说《牛天赐传》中,少年牛天赐的玩具也是棉花。 老舍的一家,祖辈都是文盲,到他这一辈,哥哥姐姐也从没念过书。一个很偶然机会,他受善人刘寿绵的资助上了私塾和小学,随后又考上了中学和北京师范学校。嫂子卖了两个结婚时的箱子才凑齐了10元钱的入学保证金。6年后,不满19岁的老舍从师范学校毕业,被派到方家胡同小学当校长。 在中国近代作家群体中,老舍是少有的穷人出身,且生活在他周围并与之来往的,也多是在贫困中挣扎的毫无希望的下层百姓。对贫穷的刺痛感,是他体验世界的起点,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在晚年创作的《神拳·后记》中老舍说:“在精神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 “有谁从小康之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歧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鲁迅在《呐喊》自序中的话,用于老舍则意味着更多的复杂。他不仅见识了世人的真面目,也体会到了满民族的衰落与歧视。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作为满族的旗人也成了和统治者一起被驱逐的对象。老舍在新中国曾经说过:“辛亥革命呢,又有点笼统地仇视一切满人。”话剧《茶馆》中也有“旗人也是中国人”的话,代表了普通旗人内心的委屈和精神上的另类感。他们爱国,他们不满朝廷的腐朽,但他们却在清王朝覆灭后承担着某种程度的敌意对待。 辛亥革命断了旗人的生计,京城里大部分满人跌入贫民阶层,一部分当车夫、茶坊、裁缝、木匠、巡警。更可怜的,便是始终没有找到职业的一群,他们四处流浪,敲着小鼓收废品、沿街捡破烂、行乞、摆茶摊儿,还有一部分沦为妓女。就像话剧《茶馆》中松二爷的叹息:“想起来啊,大清国未必好。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在《小型的复活》中老舍这样描述自己:“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帝王不存,可谓无君。”无父无君,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失去了依靠,失去了安全感。 1949年前,老舍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满族身份。30年代中期,在自传体小说《小人物自述》中给父亲的身份是“在外做生意”,“死在了外乡”;40年代在回忆文章《我的母亲》中依然只是如此简略,“父亲死在庚子闹‘拳’的那一年”。老舍说他在“中学的时期是最忧郁的”,“我很孤高,特别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自十七八到二十五岁,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舒乙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老舍先生在解放前不大讲自己是满族人或者旗人,这主要是受辛亥革命的影响。他觉得他的祖先,主要是清朝末年的满族统治者,给中国丢了人,现了眼,很不光彩。”《茶馆》中有一句台词说:“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 “写家”的态度 老舍19岁成为方家胡同小学的校长,3年后被提升为北郊劝学员。他说自己:“教书做事,均甚认真,往往吃亏,亦不后悔。” 1922年,老舍辞去了劝学员职位,不久后,他在西单附近缸瓦市基督教会受洗礼,成为基督徒。由此他结识缸瓦市伦敦会成员、燕京大学英籍教授易文思,为了学好英文,常常去燕京大学旁听课程。后来经易文思介绍,他前往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中文教师。 在伦敦,急于掌握英语的老舍,开始大量阅读英国小说,把它当作外语学习的捷径。看得多了,便想自己也提笔试试身手。故乡风物,陈年旧事,就像一幅幅图画涌上心头。他在谈及何以开始写小说时写道:“这些图画常在心中来往,每每在读小说的时候使我忘了读的是什么,而呆呆的忆及自己的过去。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我想拿笔了。” 老舍写作的师傅,就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第一部《老张的哲学》,便是仿照狄更斯的小说《匹克威克外传》。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创作,不如说“玩票儿”的成分更大。然后是《赵子曰》。这两部小说都是他在国内当教师和教育官员时的所见所闻。随后,他又怀着对“国民性”的思考与忧虑,写下了《二马》。老舍最初的文学尝试都取得了较大影响,张爱玲就曾说,她是看着《二马》长大的。 1930年,当老舍回国的时候,已经是著名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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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与夫人胡絜青的结婚照(摄于1931年) 从英国回来后,老舍先后在济南的齐鲁大学、青岛的山东大学教书,利用暑假写小说。他为上课而编写的《文学概论讲义》,对中国传统“文以载道”持反对态度。他说:“为文的要件是由内心表达自己,不是为什么道为什么理做宣传。”“思想既有一定,那么文人还有什么把戏好耍呢?”针对二三十年代以政治为目的的革命文艺思潮,老舍在理论上回应说:“不管所宣传的主义是什么和好不好,多少是叫文艺为奴仆的,文艺也不会真诚地伺候他。” 他对当时泛滥于文坛的许多粗糙生硬的“革命文学”与“普罗文学”是抵触的。1950年,他曾真诚地回顾当年对革命文学的看法:“我看见当时的革命文学作品里,往往内容并不充实,人物并不生动,而有不少激烈的口号,像几个捡煤核的孩子,捡着捡着煤核儿,便忽然喊起:我们必须革命。我不愿也这么写。”他还说:“把一位革命青年写成一举一动全为革命,没有丝毫弱点,为革命而来,为革命而去,像一座雕像那么美好,好是好了,怎奈天下没有这么完美的人。” 他说:“文学革命也好,革命文学也好,没有这颗心总不会有文艺。”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