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耳聋后,曾通过笔记本与友人保持正常沟通,弗里德曼的灵感即来自于此。让人沮丧的是,这些所谓“对话录”大多只保留了别人向贝多芬说的话,而非贝多芬本人的言论:因为他只聋不哑,没必要靠书写来表达。大部分谈话都是家长里短(比如“蜡烛花了多少钱?”),有时也会冒出一些我们非常希望贝多芬回应的问题: 你在创作歌剧或者清唱剧吗? 你认识莫扎特,你是在哪见到他的? 莫扎特是一个优秀的钢琴家吗? 弗里德曼利用了这种挫折来进行创造。他以单向对话的方式叙述了贝多芬最后几个月的生活,其中很少引用笔记本里的内容,但加入了大量传记所记载的事实与合理的虚构。作曲家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沉默,弗里德曼因而得以避免落入捕捉其“真实”声音与想法的陷阱中。贝多芬的话语会转而出现在读者的想象里。尽管这种方式有些隐晦,但其效果却足够生动逼真。 小说开始于1826年7月,贝多芬十九岁的侄子卡尔自杀未遂。卡尔的不幸对贝多芬的晚年有着令人不安的决定性影响。男孩的父亲,贝多芬的兄弟卡斯帕·安东·卡尔,在1815年便去世了,贝多芬为了获得卡尔的监护权,与被他认为是“卑劣至极”和“心狠手辣”的卡尔的母亲约翰娜进行了一番争斗。在一封信里,贝多芬称她为“黑夜王后”,暗指卖淫。约翰娜的性格确实有些缺陷——她曾因偷盗珍珠项链而入狱——但还不至于被剥夺抚养子女的权利,不过贝多芬最后还是如愿以偿了。他教导小卡尔的方式往往很奇怪,常用威吓的手段,有时甚至是虐待。在《与贝多芬对话》的一章里,安东·辛德勒,一个热心但有些阴险的人,散布流言称贝多芬在某种程度上对卡尔的自杀负有责任: 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非常同情你;只有一两个人怪罪你。 这没什么区别;他们是少数。 请别自责了,这不值得。 对话就此结束,辛德勒悄悄溜出房间,下一个谈话者出现。 读遍全书,我们通过心灵的耳朵见证了贝多芬的咆哮、牢骚、烦忧、自负、蔑视、嘲笑,还有那最常见的抱怨。贝多芬经常感到痛苦,尤其是在晚年,有些痛苦是出于命运,有些痛苦是出于自身原因。斯瓦福特认为,酗酒和其他健康问题结合在一起,给贝多芬带来了致命打击。(2001年出版的《贝多芬的头发》一书推测贝多芬死于铅中毒,后来对贝多芬遗骸的检测推翻了这一假定。)在弗里德曼的小说中,医生对贝多芬便血的情况进行了检查,同时检查了他的尿液。关于金钱,又有很多争吵,几无片刻安宁。 弗里德曼对贝多芬盛怒面孔之下的温柔宽宏的一面也有展现。在令人感慨的一刻,年轻的弗朗兹·舒伯特拜访了贝多芬。舒伯特不善言谈(“上帝啊,我愿把自己多余的体重分给你!”),不安地询问大师如何看待他的艺术歌曲。“你没发觉修道院的钟声有点太响了吗?谢谢,我呼吸能顺畅点了。”这段插曲本来极有可能变成威严长者对年轻晚辈谆谆教导的感人故事;然而在后面的对话里,当贝多芬把舒伯特与自己多年的好友胡梅尔做一番比较时,我们却发现他实际上更喜爱胡梅尔那虽然优美却缺乏深度的音乐。但凡你听过大艺术家如何评论自己的继承者,你就会清楚这个情节有多么真实。 小说里,贝多芬正在创作最后一首四重奏,明亮的嬉戏般的F大调四重奏。贝多芬警告过仆人几次,让他离手稿远点。除了此处,小说里没有其他地方提到贝多芬作曲的行为。书里也提及了贝多芬在卡尔试图自杀前刚好完成的升C小调四重奏,Op.131,但谈论的主要是这部作品的题献。此曲最初准备献给贝多芬的一位友人兼资助人,但他临终前改变主意,将其改赠给斯通泰汉姆(Stutterheim),因为此人在卡尔自杀未遂后录用这个年轻人作为部下。在弗里德曼的故事里,贝多芬担心斯通泰汉姆会因为传言而反悔,便盼望通过改赠题献来让他坚定心意。贝多芬的朋友斯蒂芬·冯·布罗伊宁(Stephan vonBreuning)不相信Op.131适合这样的用途:“他无疑会受宠若惊,准确地讲是呆若木鸡!你确定要献上这样一份厚礼吗?” 131号作品最后还是献给了斯通泰汉姆。人们通常把它视为贝多芬最优秀的创作,堪比史上最伟大的作品。斯特拉文斯基称其为“不可作一处更改的出神入化之作”。这部作品有七个对比明显的乐章,意识在其间不断流动,自由组合的结构在最出色的演绎下会给人一种集体即兴创作的印象。同时,它那令人着迷的发展性逻辑也是前所未有的。乐曲开头那超凡的赋格的前四个音符经过反复的重排组合,有些很明显,有些则隐蔽到难以觉察的地步。第五交响曲开头四个音符的动机,连小孩子都能轻易识别出来,而Op.131却需要用一生去体味。(舒伯特去世前几天就曾希望听到此曲。)把这样的音乐与改赠题献所折射出来的家庭丑闻联系在一起,让人难以接受,但《与贝多芬对话》硬是把这个难题塞给了我们。这部小说拒绝刺探天才的隐秘,而是通过摄影般的手法,描绘了一颗极度不满的心灵在逆境中的挣扎。 弗里德曼写到贝多芬弥留之际时,忧郁消散了一些。一个众所周知的传闻称贝多芬临终前曾向雷暴中的天空挥拳。考虑到贝多芬的朋友添油加醋的倾向,没什么理由相信这一传闻,虽然气象记录证实当时确实有雷雨。我比较满意弗里德曼的版本,借约翰娜·冯·贝多芬之口道出结局。贝多芬认为这个弟媳缺乏头脑,对她充满憎恨。(前面提到过,贝多芬曾称她为“黑夜王后”,包括斯瓦福特在内的很多传记作家都把这指称的对象搞错了,实在令人惊讶。)弗里德曼设计了一个场景,让他们达成了和解,贝多芬在那个场景中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他的母亲和“欢乐颂”里极乐世界的仙女来拜访他。小说以约翰娜致卡尔的一封长信作为结尾,驳斥了“挥拳向天”的传闻:“你伯父的面容……没有丝毫敌意,而是非常严肃,带着祈求的神情。你伯父祈求的到底是什么,我自然不晓得;但我猜想,那一定是某种语言难以传达的事情,某种需要牢牢把握的事情。他的手仿佛握着一只小鸟。在我看来,他祈求的,而且最后如愿得到的,是死亡的许可。” 关于贝多芬之死,我们所了解的真相谈不上诗意,但足够与众不同。贝多芬临终前三天,辛德勒在一封信中称贝多芬说过这样的话:“鼓掌吧,朋友们,喜剧结束了。”我们知道贝多芬喜欢这样的表达,因为“鼓掌吧,朋友们”是“庄严弥撒”手稿中信经的赋格主题里的一段歌词。这明显是效仿屋大维的遗言:“好戏落幕,鼓掌吧。”贝多芬创作“庄严弥撒”时期的谈话录里提到过克里斯托弗·威廉·胡费兰(Christoph WilhelmHufeland)的《长寿法》(Macrobiotics, or the Art of ProlongingHuman Life),他大概就是在这里读到了屋大维的遗言。或许贝多芬在讽刺他的医生;或许他在讽刺帮人做临终祷告的牧师;或许他在讽刺自己。不管怎样,帷幕落下之际,他在嘲笑某些事情。他可能不知道,就像屋大维一样,他也会被后世奉若神明。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