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连城 陈鹏
坐上D139次北京直达福建连城的绿皮火车，一种久违的而又非常熟悉的气息，顿时迎面扑来，一下把人拉回到遥远的岁月。 好久没有坐这种颇有年代感的老火车了，但它特有的军绿，宽厰整洁的车厢，却分明载满了我们这代人无尽的往事和回忆。 车窗外，城市傍晚的水泥森林和华北大平原上金灿灿的麦田，从窗前一一掠过，我和老战友吴刚躺在舒适的卧辅车厢里，听着车轮碾过铁轨发出的咣当咣当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话题只有一个一一连城。
一
吴刚是连城人，入伍到了山东。我是潜山人，入伍第一站来到连城。20年前在北京的一次邂逅，让我们两个陌生的空军老兵相识相知，又因为连城之约和空军之缘，我们后来成了好朋友，这次深秋回连城，我是应邀回到阔别40年的第二故乡。 潜山与连城，一个在皖西，一个在闽西，中间隔着一个江西，从地理上来看，两地相距其实并不算太远，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对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山里娃来讲，我们却觉得连城好像远在天边。 那一年的深秋，我们从家乡的潜山武装部集中后，乘汽车，坐轮船，上火车，到福建境内后，再从永安倒汽车，翻山越岭，舟车劳顿，一路向南，路上整整走了3天3夜。3天3夜的路程，这在今天时速300多公里的高铁时代，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一件事啊。 十七八岁的年纪，是不知疲倦的，我们年轻的心早已插上翅膀，飞往大山外面的世界。穿上绿军装，打起绿背包，行进在绿色的队伍里，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而且坐的是这种绿皮军列，到哪都是让人羡慕的眼神一一那个象征着军人和荣誉的国防绿。 那种绿，是青春的旋律，是壮美的诗行，也是刚刚离开母亲怀抱第一次的放飞远行，那种新奇、兴奋与向往，全都写在一个个稚气未脱的脸上。 是啊，我们是幸运的一代人，我们有幸与改革开放的时代同行，在改革春风刚刚吹绿中国大地的时候，我们穿上军装，奔赴祖国东南的边防线上，这是多么光荣而自豪的事情啊！
二
一觉醒来，天已放亮。老战友孙斌打来电话，他专门从潜山赶来和我会合，他曾在连城的一个雷达连，整整干了8年，思念心切，归心似箭，他已先我们一步到达连城。 车过赣州，于都，瑞金，满山的翠竹，遍野的香樟，田野里铺金镶黄，正是秋收的季节，《十送红军》的旋律又在耳旁回响，似乎还在讲述着当年红军在闽赣苏区的故事。 长汀到了，离连城越来越近了，满眼的翠绿，满心的欢喜，那青的山，绿的水，那深情的土地，莽莽的峰峦，遍地的果实，晚稻在秋风里翻滚出一片片金色稻浪，朵朵白云不时变幻出各种姿式，在蓝天上翩翩起舞，似乎在欢迎着远方的来客。
三
一夜到连城。由北到南，夕发朝至，今天的交通真是又快捷又便利。 眼前的连城已经今昔巨变，山乡变了模样，让人目不遐接，高铁修到了县城，机场建到了山脚，高速公路纵横纤陌，冠豸山已成为5A国家森林公园，一幢幢四五层的农家别墅楼从乡间拔地而起，掩映在葱翠的林海之间。 一踏上连城这片土地，我们仿佛时光穿越，40年前的连城印象难以磨灭，感叹这老区山乡的变化实在太大啦，而老战友吴刚一家人的热情好客、真诚实在更深深打动了我们。 吴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妻贤子惠，他那秀外惠中、知书达礼的妻子，知我们远道而来，第一顿饭，一定要请我们去她家里吃。 她以客家人的热情和礼数，精心选购食材，亲自下厨掌勺，忙乎了大半天，亲手为我们做了一桌地道正宗的丰盛的闽西家宴，又花了两三个小时，用砂锅文火为我们炖出香喷喷的白鹜鸭汤，这种白鸭，仅连城地区有，放养在山溪，吃鱼虾和水草长大，因为产量小，以稀为贵，实在供不应求。第一次品尝连城白鸭，那个甜润鲜美的鸭汤味道，至今想起仍唇齿生香，那是我喝过的鸭汤里，最美味的一种。
世界其实不大，相识是一种缘。罗文谦，吴永强，沈小狮，江发扬，吴振兴，吴映雪等，是刚认识的新朋友，都是吴刚的发小和同学，和我们一见如故，促膝长谈，相聚甚欢，聊起连城的故事和家乡的风物，他们一个个如数家珍，客家人的真诚，豪放，知礼，周全，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连城，我们还意外碰见了驻闽空军部队的宣传处长王如水，久别重逢，不胜欢喜。如水前些年自主择业后回到家乡闽西，这位曾在部队荣立过二等功的宣传干部，回乡后艰苦创业，从头再来，在商海中稳扎稳打，成为一名出色的民营企业家，被当地政府评为劳动模范，被福建省评为优秀国防人物，我们由衷为这位空军老战友而感到高兴。
四
山水依旧，故地重返，物是人非，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吴刚陪我们回到文亨当年连队的驻地，那是我们军旅起步的地方，常常梦回青春的地方。那座山还在，只是当年的印迹什么也看不到了，老营房全都撤掉了，老部队换了驻防，许多老战友自连城一别，40年来再没有见过。 吴刚在外面的时间比在连城呆得长，一回家乡，也格外欣喜。我们一起驱车往返各地，凭吊先烈，寻根溯源，在松毛岭战役当年的战场，在新泉整训的大操场上，在那棵千年大榕树下，倾听烽火岁月的回响；在江一真同志和项南同志的故居和纪念馆，寻找革命先辈的足迹，追怀革命先驱崇高的精神风范。 这是一片被革命历史深深镌刻的土地，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涧，都回荡着老区人民与我们这支军队生死相依的鱼水深情。 连城军人事务局局长陈晓南，对这片红土地上的故事了如指掌，娓娓道来。
1929年的春天，朱毛红军自赣入闽西，这片沉寂的山峦沸腾了。革命的道理，起初是伴着油灯在连城的祠堂、在老屋、在田间地头传开来的。 哎呀嘞！ 韭菜开花一条心 当兵就要当红军 天下豺狼打不尽 世上穷人难翻身 为了保卫胜利果 快快报名当红军 连城的山川，很快被革命的呐喊所震动。连城儿女踊跃报名参军，八千连城子弟最早走进红军的队伍，连南十三乡暴动、池溪暴动、莒溪暴动……革命的种子迅速风起云涌。 张鼎丞同志，这位闽西革命的主要创始人之一，他用质朴而铿锵的客家方言，号召打土豪、分田地。他与红军战士在粉墙上刷下“红军是人民的子弟兵”的标语，他们在老乡家焖地瓜、蒸芋子充饥，临走还坚持留下两枚银元的伙食费。与这片土地同甘共苦、与百姓分食一碗芋的滚烫真情，正是当年共产党人的真实写照。 在连城姑田镇上堡村，一座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客家公王庙，也挂上了“中国工农红军政治部上堡革命委员会”的牌子，庙前的广场，后来还召开过彭德怀率部打胜仗后的祝捷大会。当年的革命，以最彻底最接地的方式，深入了连城的每一个角落。
五 热心肠的文谦和永强，给我们协调了当地的一些有名的红色景点，专门安排我们去了一趟新泉和松毛岭。 新泉，这个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出标识的连城山乡小镇，却在党史军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笔。 1929年12月，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进驻新泉，在此进行了十天左右的军政整训，为不久后古田会议的胜利召开和决议的顺利通过创造了有利条件。著名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是在这里完善之后唱响的。 松毛岭，是红军长征前的最后一战，也是长征出发的零公里处。我们在无名烈士墓前，行躹躬礼，默默凭吊。 那是1934年的初秋，为了掩护中央红军主力战略转移，一场持续了七天七夜的阻击战在这里打响，我红一军团、九军团、红二十四师与地方武装，用血肉之躯抵御数倍于我的敌军，伤亡惨重，但却拖住了敌人主力，掩护了红军主力。 后来，连城人民在此厚葬了烈士遗骨，建了坟，立了碑，今天，这座无名的红军烈士墓前，经常有人前来凭吊英烈。 在连城政协的同志给我们的史料中还读到，一位被称为“九嫂”的连城女英雄，在国民党严酷的封锁下，将食盐溶化灌进竹筒，将药材塞进掏空的扁担，穿越封锁线，后来更多的“连城九嫂”，积攒一口一捧的粮食，攒出一担担“百家粮”，冒死也要送到红军手中。 从“沂蒙红嫂”到“连城九嫂”，中国革命的胜利，是人民的乳汁哺育成功的。
六 离开连城的前一天，我们登上冠豸山的长寿亭。 凭栏远眺，锦绣的乡村，壮丽的山河，尽收眼底，我的第二故乡、连城这片红土地上，有太多太多的故事，老区人民的深情，是我们还不尽、讲不完的。
英雄的连城，不仅仅是史书中几行简单的文字，而是闽西子弟烽火岁月中留下的铮铮铁骨，是客家儿女血脉里流淌出的坚韧与忠诚，它始终告诉我们一条，伟大的力量，往往诞生于最朴素最真情的守护，崇高的理想，只有扎根在这深厚而踏实的泥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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