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野的月光
胡庆辉

夜晚,每当我抬起头,看到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总会想起40年前那个难忘的月夜……
那是一个深秋的季节,当时我在家乡县城读高中,这天是周末,本来下午两节课后就可以放假回家了。可我还想多学习一会儿,就没有立刻回家。等我将作业写完走出教室时,发现外面的天已黑了下来。
家离县城并不太远,只有六七里路,可我存放在学校的那辆破旧自行车偏又坏了,我只能步行,匆忙往家里赶。
出了县城,因没有路灯,我立马淹没在一片漆黑的原野之中。过了不多久,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慢慢爬上天空,好像为我打起了一盏明亮的灯笼,照亮了回家的路。

秋高气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成熟的庄稼掺杂着新鲜泥土散发出的特有的芳香。田野里黑黢黢的一片,各种草虫在浅吟低唱,路旁的杨树叶子,哗哗地鼓起掌,迎接我这个在外求学的学子回家。此刻,我好似一只出笼的鸟儿,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自由地飞翔。
我欣赏着野外的景色,脑海里一直处于兴奋之中。对了,回到家我要告诉爹娘一个好消息:在这次期中考试中,我考了全班第二名,班主任还表扬了我,说我进步很大,离大学门口又近了一步!爹娘听了一定会很高兴呢。
想到未来,自信满满,我甚至背起了刚从学校报栏抄录的那段话:“年轻的朋友们,改革的洪流呼啸着涌来,时代的期望目光已装入我们的心底,就让我们以八十年代青年应有的魄力,去睹那么一口气吧!不信中华不能第三次腾飞,不信中华民族不能问鼎世界!”
我背着一个装干粮的空书包,拎着一个空饭盒,一边浮想联翩,一边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噢,上高中了,由于学习紧,我都有一个月没回家了。想到家,我的心嘭嘭地直跳,肚子也在咕噜噜地叫。归心似箭!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爹娘,想到娘端出的热气腾腾的黄米饭,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汪、汪、汪”,最先迎接我的是家里那只小黄狗,它热情地摇着尾巴,咬着我的裤腿,把我引进了家门。而眼前出现的一幅,却是我始料未及的景象:
北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月亮透过窗棂投下的一点儿光芒。昏暗的屋子里,只见爹斜倚在被卷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面色蜡黄,样子已经很瘦了。看到我回来,爹也没有说几句话,只是无奈地长吁短叹。
东屋里,娘正坐在灶台下,拉着风箱,烧火做饭,为我蒸着一锅要带到学校的玉米面窝头。屋里浓烟缭绕,只见娘不停地撩起围裙角擦着眼睛,娘的眼睛又红又肿,我问娘咋了?娘却说,没什么,烟熏得。可我分明看到娘眼睛里噙满泪水。
我又问,爹的病咋样了?只听娘叹了一口气,说:“好不了了。查出来了,是癌症。就是做了手术,也最多活两年……”我突然被娘的话语惊呆了!一时间大脑空空的,呆立在那里,如同丢了魂儿一般,失魂落魄,不知所措了!
紧接着,娘又絮絮叨叨地告诉我说:“你看别人家,地都收拾干净了,小麦差不多都种上啦。可咱家,棒子秸还没有刨完哩。你爹又病了,干不了重活了,唉……”

眼前的一切,我全明白了。我几乎是含着眼泪听完了娘的话。心里先是一阵阵难过,接着又是一阵阵自责!一方面是为爹的病而难过,另一方面是由于娘的话刺激到了自己。是啊,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今年已经十八啦。如果我不念书,和村里其他同龄人一样,早就应该是家里的男劳力了,可以替爹干农活了。可是,家里条件这样困难,还在供我念书!就是想让我考上大学,将来有个好的出路!
接下来,我啥话也没有再说,把油印费和生活费的事情,全部咽进了肚子里。我没有等娘把饭煮熟,而是喝了几口白开水,怀里揣了两个窝头,提起一把撅头,不听爹和娘的劝阻,径直地朝村西自家的玉米地走去。
月光下,我家的那块儿地很好找,周围的庄稼差不多都收割完了,几乎都是平地了,只有我家那块二亩半的玉米秸黑乎乎地兀立在那里!
风呼呼地刮着,早已干枯了的玉米叶子被吹得“刷刷”作响。月夜下,秋后的田野里,广袤而又寂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已陆续回家了。只有我一个人,在拼命地挥舞着手中沉重的武器。一下,两下,三下,粗壮的玉米秆,一棵棵被我撂倒。我就像一个杀红了眼的战士,“撂倒一个,俘虏一个,撂倒一个,俘虏一个”,一棵棵玉米秆,就如同一个个敌人,被我一个个撂倒,消灭!
但是,我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憋着的一股劲儿!我埋着头,弯着腰,将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撅头上,不停地消灭,再消灭……
此时此刻,我的头脑里不再有数理化公式,也不再有外语单词,脑海里突然涌入了很多之前从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我突然感到很茫然,也很无助。家庭的突然变故,忽然像一座山一样沉重地压在我稚嫩的心上!压得我喘不过起来!我甚至感觉到天都要塌了!

高大的玉米秸秆,如同一堵黑黑的高墙一样,挡在我的前面。我刨了很久,可是前面还是一眼望不到头!我不知道刨完了这块玉米地,横亘在前面的更大的敌人又将会是什么?我不知道,种地或者读书,究竟哪一个更重要?我不知道,人生怎样活着才叫有意义?我更不敢想象,失去了父亲的庇护,我的人生之路该走向何方?当下,我只知道,每消灭一棵,放倒一棵,困难就会减少一分!我要与不公平的命运去抗争!抗争!
月亮越升越高了,几乎是高悬在头顶上了。天边出现了稀疏的几颗星星,周围不时传来几声秋虫凄惨地鸣叫。由于自己平时劳动不多,没有多少力气,汗水早已打湿了我的衣服,露水也早已把布鞋打湿了,风一吹,浑身打了一个寒战。这时我才发现,手上已经打起了血泡,腰和腿也很酸疼了。回头望望被我消灭掉的一大片“敌人”,我这才慢慢直起了腰。
我向家的方向望了望,只见村子里闪烁着点点灯光,空气中,似乎还可以闻到炊烟那诱人的气味。偶尔,还可以听到几声驴马的嘶鸣声,以及狗的叫声。
我又起抬起头来,久久地凝望着天上那轮月亮。月亮,又大又圆,洒下万道银辉,将旷野照得一片光明。啊,月亮,她是那样的洁白,那样的美好,可她,离我又是那样遥远!听人说,月亮里有非常华美的宫殿,月宫中住着婀娜多姿的嫦娥仙子,自古以来,那是多少人心驰神往的地方!

仰望着这轮皎洁的月亮,我一边默默地祈祷,一边发出了埋藏心底的灵魂之问:
月亮仙子啊,请你告诉我,月宫里,到底有没有长生不老药,可以治好我爹的病?
请你告诉我,我这书究竟还要不要读下去?读书,真的能够改变命运吗?真的能够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吗?
请你告诉我,一个农民儿子的大学梦,究竟何时能够实现?
初稿于2018年03月13日
完稿于2024年10月16日
注:本文发表在2025年《中华风》杂志第一期
作者简介:

胡庆辉,男,60后,新河县人,高级教师,北京国学创新研究员,新长城文学网站副站长 ,河北省诗协会员,邢台市作协会员,新河县鹅池诗社副社长。代表作有小说《谁是凶手》,散文《雪花飘飘》,报告文学《张更生》,诗词《邢襄百善咏》,京东大鼓《刘秀搬井》等多篇作品在国家、省、市级媒体上发表。
(编辑:思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