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写对字
陈 鹏
摄影|陈鹏 父亲陈先赞,是安徽潜山余井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十里八村的乡亲们谁家笔墨上有啥事,都喜欢来找他,父亲待人诚恳热情,什么时候找他,他都是一口应承,有求必写。 印象深的还是父亲写对字,老家话讲写对联叫写对字,安庆一带自古尚文,兴这个,儿女嫁娶的喜联,过年的春联,老人的寿联,仙逝的挽联,后来生活好些时,盖房子,迁新居,亲朋好友都送对字来表示祝贺,谁家的堂中,红红的对字,挂满了一墙,就会让人高看一眼。 因为这样一种崇文风尚和乡亲们的需要,而农村识文写字的人又不多,父亲就成了一位大忙人,似乎一年到头都抽空在帮人写东西,家里的那方老砚台,都快磨到见底了,毛笔也被他写秃了一根又一根。这一生,他写了多少对字,恐怕只有乡亲们心里最清楚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安徽农村生活是贫苦的,许多人家一年到头连肚子都搞不饱,可一到过年,家家户户也都要买一小挂鞭,用竹藤扎几个小红灯笼,除夕晚上,挂在门上,大年初一,出行时放鞭炮,门口的春联,通常在年夜饭接祖宗回家前要贴上,好添些年节的喜气,也盼着新春能带来一家人一年的好福气。 从我记事起,小年一过(潜山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就是父亲最忙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乡亲们都过来了,胳膊底下夹着二张红纸,陆陆续续来找父亲写春联。我家老屋小,父亲干脆就在家门口支上一张桌子,母亲在一旁倒茶递烟,热情地招呼着大家,父亲一边和乡亲们唠闲,一边开始忙乎起手上的事来,裁纸、磨墨、润笔、选联、展纸、挥笔、晾干、卷起,忙得不亦乐乎。 父亲有一个绝活,裁纸不用刀,而用手裁,他先大致算一下竖联和横批的字数,竖折几下,横折几下后,用手掌使劲在纸上压出一条深深的折叠线,再从纸的左边入口处,反转四五十度斜角破纸,就着那个角,那条线,稍用一下暗劲,刷地一声,一张红纸就顺着那条直线裁开了,像刀切的一样整整齐齐,大家站在边上啧啧称赞。父亲这时总是微笑着手拿一管羊毫,用一个瓷碗装满磨好的墨,用清水调匀浓淡,然后沾墨,舔笔,酝酿着下笔要写什么样的字。 父亲的对字,好像都长在他脑子里,兴手写来,一挥而就。后来才发现他原来有个小本子,平时看到好的联句,他就记下来,日积月累,到用时就记住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写过的对字内容,“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春回大地风光好,福满乾坤喜满门”。横批则多用4字句,“春临福至”“人寿年丰”“春回大地”“福满人间”“人勤春早”“满园春色”“梅报春讯”等等。这些联句,就是现在来讲也不过时。
父亲把对乡邻们的情意,寄托在这新春祝福的文字里,书写在一幅幅红彤彤的纸上。他是高兴的,有时见他弯腰站在寒风里写半天,两只脚来回调换着身体的重心,写累了,就坐一会儿,喝口水,抽根烟,和乡亲们聊聊天。望着家门口的地上,铺展着他写出来的一片红,闻着未干的墨汁散发出的香味,父亲和乡亲们的脸上,都挂上了一年少有的幸福和喜悦。
摄影|陈鹏 而我自家的春联,父亲经常是送走乡亲们,放在最后才写,年年都是那句老话,“鄱水家声不朽,义门世泽长存”。 后来听父亲讲,我们江北的陈氏家族,义重情深,世代相传,都是当年从江西鄱阳湖畔分家之后迁涉过来的,而这副对字,也是陈家老祖宗传下来的。天下义门陈,都是一家人。 我长到六七岁时,父亲每回写对字时,就交给我一个任务,给他牵纸。他写对字的时候,比桌子高一点点的我,小心翼翼牵着两个纸角,顺着他的笔势,一点点往后挪,一副对字写好了,我就找一块空地,平整地放好,再找几块碎石头,压住四边纸角,免得被风吹起弄脏了。 牵纸时,近看父亲写对字,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只见父亲手中的那一管柔毫,在纸墨之间,左冲右突,上下飞舞,随心所欲,心手两忘,但却守住法度,意在格中,点划之间变幻出的清润线条和千般意象,把汉字之美、笔墨之韵,生动传神地表达出来,让我不由得暗暗佩服起父亲来。 我曾问过大伯,他告诉我,你祖父的一手好字,传给了你的父亲。小时候,我见过家里有《神策军碑》和《玄秘塔》2本翻破了的旧帖。 后来,父亲就手把手教我在旧报纸上临帖写字,日久堆得似小山。当兵走后,母亲把我的这些宝贝,当成了引火柴,全都烧掉了。 回家探亲时,母亲告诉我一件事,父亲早年因为写字,差点命都丢了。 1966年深秋,山雨已来,风满江淮,父亲被学校派公差,给公社写标语搞宣传,因为连着几天几夜没合眼,疲惫不堪中,竟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误笔写成“革命无命,造反有理”,一字之误,意思完全反了,这还了得。 一夜之间,批斗父亲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全家人如大难临头。其时,幸遇二位正直善良的好领导,想方设法极力保护,连夜安排我父亲离开潜山,躲进岳西大山里的菖葡乡,在那里提心吊胆潜藏了一年之久,才避开风头,躲过一劫。我父亲一生对这二位可敬的领导充满感激,他们一位是余本爱,另一位是汪忠满。 2021年9月14日,为乡亲们写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潜山病逝,享年82岁。 父亲走后,弟弟整理遗物时,找出他用过的笔、砚台、信件和手稿,我把父亲的这些爱物带回北京家中,放在书房里。 (编辑:思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