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版《波动》的序言中,李陀指出,“文化领导权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转移到新兴小资产阶级的手中。这个文化领导权的转移带来一个不可避免的后果,就是中国当代文化的小资特征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浓厚,如果我们还不能断定这种文化已经是一种成熟的新型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化,那么,它起码也是一个正在迅速成长中的小资产阶级文化。更让人惊异的是,它一点不保守,不自制,还主动向其他各种文化趋势和思想倾向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扩大自己的影响,巩固自己的阵地,充满自信。”李陀对“小资”问题的观察是敏锐的,为我们理解当代中国文化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在这里,我想讨论的问题是:新小资是否掌握了“文化领导权”,或者掌握了什么样的“文化领导权”;“小资”在当前社会结构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小资文化具有什么样的特色;在未来中国文化的发展中,“小资”将会起到怎样的作用? “小资”在中国当代文化的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李陀所说,“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化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即使说瞬息万变也绝不过分,但是如果我们追问,谁是这急剧变化的真正推手?在具体地重新绘制中国当代文化地图的时候,谁是具体的绘图员?还有,种种文化上新观念、新规则、新做法又谁是最早的创导者和实行者?面对这样的追问,我想凡是熟悉近年文化的变动和变迁,并且对幕前和幕后都有一定观察的人,答案恐怕是一样的--这些推手、绘图员和创导者、实行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代的新小资们,特别是新小资中的精英们。”“小资”的重要作用,不仅在于他们占据了各文化路口的要津,而且在于他们以自己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在改变中国文化的面貌。 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小资”所掌握的文化领导权是“有限”的,是在国家与资本所决定的缝隙中的有限空间中发挥作用。另一方面,“小资”并没有形成一种独立的价值观念,或者说“小资”所倡导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理念并不具有独立性,所谓“有房有车”的生活,以及有格调、有“个性”的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复制了当前社会的“新意识形态”--所谓“成功人士”的逻辑。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小资”所拥有的文化领导权只是“实行者”,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核心价值观并不能代表多数人的利益,甚至不能代表他们自身的利益,而只是“成功者”光环的装饰。 最值得重视的是,在当今社会两极化发展的趋势下,“小资”也正在“底层”化,在整体社会结构“断裂”的状态中,置身于社会上层与底层民众之间的“小资”并不具有稳固的社会地位,而处于分化之中。正如廉思主编的《蚁族》、《工蜂》两本书所显示的,不仅大学毕业生--这一精英群体的后备军处于“底层”化的过程中,而且大学青年教师--掌握了文化领导权的“小资”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处于越来越困窘的生活状态:不仅他们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越来越边缘化,而在学院内部严格的学术体制与科层管理中,他们也处于真正的“底层”。在这样的状况下,大部分人只能在既定的学术规范中亦步亦趋,而不能真正发挥个人的活力与创造力,也不能真正形成属于自己的思想,如此,不仅“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无法奢望,更可悲的是,很多青年知识分子也失去了“超越性”,而只能囿于个人利益的保障与争夺,不是他们改变了弥漫于整个社会的权力崇拜、拜金主义与市侩主义,而是这些将他们裹挟其中,构成了社会秩序与社会风气的一部分。在当今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构成故事主要冲突的也只是权力、地位、金钱与女人之争,与社会上流行的官场小说、职场小说无异,在其中,我们很少看到对民族国家命运的忧患与思考(如鲁迅的小说),或者对知识与真理的执著追求(如巴金的小说),或者思想的辩论与真正灵魂的痛苦(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在这里,知识只成了一种特殊的商品或资本,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失去了其超越性与独立性。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既有社会层面的原因,也有知识分子群体内部的原因,两者互相纠缠在一起。就社会层面来说,30年来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1980年代新启蒙主义的视野中,知识分子作为历史主体主导着社会历史的进程,但这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新启蒙思潮只是知识精英与政治精英的共谋,很快二者就分道扬镳了。1990年代之后,在市场经济强劲启动后,一方面知识精英与政治精英、资本精英形成了联盟,即所谓“铁三角”,此时资本已不需要知识的论证与支持而获得了自身的合法,因而在这一联盟中知识群体处于明显的弱势,另一方面,在市场经济的逻辑中,“知识”本身也是一种可以生产与消费的产品,而不再是不可替代的独特之物,而“知识分子”也是可以生产或大批量制造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分子的主体性与独立性便大幅削弱了。--这是知识分子在社会结构中逐渐边缘化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同时,在知识分子内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同学科之间的地位或重要性发生了变换,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经济学的崛起与文学的衰落,相对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学科因其“无用”,在这个时代处于少人问津的状态。另一个重要的结构性变化是,即使在人文学科内部也发生了巨大的分化,这一分化与社会其他领域变化的趋势相似,那就是一方面各种社会资源向少数精英集中,另一方面形成了严格的等级制或科层制,在知识精英与“知识底层”之间形成了一道道鸿沟,对于一个青年知识分子来说,攀上知识等级制上“精英”的位置,既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又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等级制本身的保守性与封闭性排斥创新,它所需要的只是“好学生”,而知识只有在不断的创新--提出新的问题,新的思考方式,新的学术“范式”--中才能发展,但是创新本身便是对等级制的一种冒犯。在这样的状况下,置身于学术体制底层的青年知识分子--那些“蚁族”或“工蜂”们--便不仅处于一种多重性的压迫结构之中,而且处于巨大的内心矛盾与撕裂之中。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