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意义上,构成“小资”主体的青年知识分子在整个社会中并不拥有强大的话语权,他们身上的光芒只是精英群体话语权的投射,如同月亮反射的只是阳光一样。但这只是相对而言的,一方面相对于社会结构中的真正“底层”--那些沉默的工人、农民与农民工而言,他们处于社会结构的中层,拥有一定的话语权与主体性,另一方面,作为拥有特殊技能的社会群体,他们既是精英群体需要的,也是整个社会机构运转所不可或缺的部分。事实上,正如李陀在文章中所分析的那样,“小资”在1990年代以来的文化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们创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流行观念,以及特定的生活方式与审美趣味。但“小资”及其文化如果能够在中国文化乃至中国社会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尚需要考虑以下问题。 首先,是对“小资”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及其“底层”化的趋势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如同其他社会阶层一样,“小资”总是以自己的眼光观察世界,建立在个人奋斗基础上的“成功者” 逻辑,以及建立在人性、人道主义基础上的“爱”的哲学,构成了“小资”们理解世界的特定视角。如果抽象地看,“个人奋斗”与“人间大爱”并无可非议之处,在现实中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如果放在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在社会结构“断裂”的当今时代,“个人奋斗”的基础及其可能性都是极为有限的;而“人间大爱”如果是在对劳动者大量剥夺之后的少量馈赠,同时塑造出馈赠者的高尚形象,其有效性也是值得反思的。“小资”文化过滤掉严酷的现实,为我们描绘出一幅朦胧的玫瑰色的美梦,但这个梦正如一个肥皂泡,很容易破灭。当“小资”也面临“底层化”的现实遭遇时,对于“小资”来说,更为重要的是能够清醒地意识到现实中的处境。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重构一个真实的世界,才能在改变个人的同时改变世界。在这里值得关注的是,“小资”与底层的关系问题,我们可以看到,尽管“小资”已经处于底层化的过程中,但“小资”并不认同于“底层”的身份,由于普遍受到高等教育,拥有独特的生活品味与审美趣味,“小资”在自我意识中对自我有着较高的定位,更认同于精英阶层与精英文化,但是当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甚至无法达到一个熟练技术工人的工资时,这样的“自我意识”便如同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楼,只能是美丽而虚幻的。只有当“小资”更为真切地意识到意识到现实处境,并将眼光由上而下转到底层时,他们才会认识到,“底层”并非精英文化视野下的愚昧无知者,他们有着独特的生活逻辑和另一种“文化”,不仅如此,正是在他们之间才蕴含着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小资”只有将他们的命运与底层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才能真正把握自己的命运,走向一条更为开阔的道路,也才能够真正摆脱“新意识形态”的笼罩,发展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化与美学。 其次,要对“小资”的特性及其历史演变有更为深刻的把握。李陀在文章中以《波动》中的主人公肖凌作为“小资”的代表加以分析,“读者不难发现她和当代小资有很多相通之处:《月光奏鸣曲》,洛尔迦的诗歌,雪白的连衣裙,还有红茶和葡萄酒--这一类符号,恐怕今天也还是小资们共同认可,并藉以识别彼此是不是同类的重要标记。”我们可以看到,“小资”不仅仅是社会经济地位的一种表现,而且是一种性格与趣味,是一种“符号”的标示。在1990年代文化塑造出的“小资”中,读张爱玲或村上春树是一种“符号”,听摇滚或看艺术电影也是一种“符号”,在这类符号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资”的特点在于他们内在的矛盾与悖论,他们是反主流的主流,反时尚的时尚,反另类的另类。一方面他们离不开主流、时尚与另类,这是他们生活方式与审美趣味的参照系,另一方面他们总是以反主流、时尚、另类的面目出现,与主流、时尚与另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一距离既使他们处于不同流俗的前卫位置,另一方面也引导着主流、时尚与另类不断发生新的变化。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小资”文化的两个特性,一是“创新性”,二是“符号化”。前者使小资文化总是能引时代风气之先,不断引导着时代潮流发展,而后者则使小资文化浅表化,他们并不追求对某种文化的深入理解,而只是将之抽象为特定的符号,在这个意义上,小资文化也具有消费主义文化的特征,或者说小资文化构成了消费主义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样的视野中,张爱玲也好钱钟书也好,王小波也好村上春树也好,也都是作为某种符号被他们用来标示自身。而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这一符号也可以是“启蒙”(如五四时期),也可以是“革命”(如《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也可以是“诗歌”(如1980年代)。在这样的视野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资文化”是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一种中介,精英文化由于其艰深晦涩很难为普通大众接受,只有抽象为某些符号,才能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小资文化”在这个层面上恰恰发挥重要的作用。 再次,我们也可以在上述意义上来理解“小资”所拥有的文化领导权,即他们或许并没有原创性的文化创造力,但是在文化传播的意义上却具有将某种文化“简化”为流行文化的能力。正是因此,小资文化注定要成为不同文化竞逐的对象。在当今这个时代,在小资文化中占据主流的是“自由主义”及其价值理念,但并非从来如此,我们可以做一个对比,在革命文化成为流行文化的时候,在小资中流行的是《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几乎构成了几代人的共同记忆。当张爱玲或村上春树成为这个时代最为流行的读物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小资文化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正如我们前面所分析的,当“小资”逐渐底层化的时候,他们会对自己的现实处境有越来越清醒的认识,他们也会将这一认识带入到他们对当代文化的理解之中,在与底层的接触中形成新的“小资文化”,而这样的文化必定会为当代文化带来新的气象。事实上,这样的文化也正在形成之中,对格瓦拉的符号化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这一过程中,格瓦拉作为古巴革命领袖的具体史实被过滤,他成为了反抗当今世界秩序的一种时尚象征,他头戴贝雷帽抽着雪茄的巨幅头像,既是“革命”的象征,又是那么“酷”。不仅格瓦拉如此,毛泽东也是这样,他的头像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各种场合,让我们看到了“流行”的巨大力量。虽然对于小资文化的“符号化”我们不能寄予过高的期望,但时尚的转变也预示着时代的巨大变化。在社会价值观处于混乱状态的今天,“小资”或许会通过自己的文化选择为我们这个社会提供一副粘合剂,让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自己和这个世界,让我们这个社会形成一种新的核心价值观。在这方面,“小资”及其文化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也在某种程度上行使着“文化领导权”,我们也期待着充满活力的“小资”能够为中国当代文化带来更多新的因素,能够为我们构造出一个新的更加美丽的世界图景。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