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遣春温上笔端——曾敏之评传》,第一二一页) “适当的时候”来了。正值大鸣大放兴起之际,曾先生受文友、广州市市长朱光电话之邀,前去参加一个鸣放座谈会。会上,曾先生谈到不久前发生的记者采访受阻一事,直抒己见:“新闻采访,应该给个自由,不应该这样无理地限制,没有新闻自由,我们的工作难改进。” 很快,局势急转直下,因为这番话,自抗战起一直活跃在左翼新闻界的曾先生,内定为“右派分子”,被打入另册…… 陷入逆境,性情依旧。“文革”结束后,重新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曾先生,还是那个坦率的性情中人。可以乐,可以忧,可以吟诵高歌,可以怒发冲冠,可以拍案而起…… 二 拍案而起,为巴金遭遇非议奋笔直书 这些年来,在曾先生身上,我不断感受到他的热情、豪爽,其至真、至诚的情怀,令人感动。 我与曾先生开始有较多来往,是在1995年之后。这一年,我们夫妇访问香港,这是我的第一次香港行。他和一批文友听说了,热情相邀,在尖沙咀的一个饭店设宴款待。一走进包间,他马上拿出两瓶人头马放在餐桌上:“来,我们好好喝喝。” 早就听说他喝酒爽快,那天,真的见识了。已是七十八岁的老人,却没有闲下来,不停地向各位敬酒。席间,他关切地问候我们共同熟悉的一些老人的近况。我们谈巴金,谈萧乾,谈不同话题……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香港。每次聚会,依旧是他带酒,大家共享。喝到兴头,他会即席朗诵自己新写的旧体诗。哪里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 1997年,曾先生来京我们得以再聚。此时,我正在撰写黄苗子、郁风夫妇传记,席间我请他回到香港后,能否帮忙查找1949年郁风在香港《文汇报》发表的关于开国大典的通讯。回到香港,不久他来信如下: 李辉先生: 北京会晤,未能多聆教益,十分遗憾。 承嘱代找香港文汇报开国大典时郁风大姐所写的通讯,我回港后就托文汇报的朋友办理这件事。由于是数十年前的旧报,如非入了电脑,翻检不易,迄未有下文,仍在追问中。先此奉闻,有劳惦记。 彦火兄说贤伉俪十二月有来港之行,届时希通知,我们欢迎您俩与文友们畅叙。 祝 文安 应红同志均此致候 曾敏之 九七、十一、卅日 虽然未能查阅到旧报,但他对待一个晚辈的请求如此认真,令人感动。 未想到,不到一年,1998年9月间,一次因我而起的关于巴金的激烈争论,将曾先生、罗孚先生两位老人卷入其中牵扯。 曾先生早在抗战期间便认识巴金。1942年,二十五岁的曾先生曾在桂林,帮助王鲁彦先生编辑《文艺杂志》。巴金是王鲁彦挚友,也是《文艺杂志》的积极撰稿者,先后为《文艺杂志》创作《还魂草》、《长夜》、《某夫妇》、《灯》等小说、散文。在此期间,曾先生与巴金有了交往,从此,巴金一直是他所敬重、爱戴并有深厚感情的前辈。后来,他曾写过多篇记叙巴金印象文章,尤其对晚年巴金所写《随想录》予以很高评价,作为历史过来人,他深知承受过精神之苦的巴金,晚年的所思、所忧,是当今中国值得珍视的精神财富、文化财富。 时在1997年,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五卷本《李辉文集》。一位我非常熟悉的内地杂文作者朱健国先生,突然在香港《开放》杂志上发表文章,从读拙著而展开议论。 清代乾隆年间,曾编纂《贰臣传》,选录一批曾在明朝做官,后又在清朝做官的官吏,因此,所谓“贰臣”,通常是指既在前朝做官又在后朝做官的人。朱健国在文章中,借这一特定的概念,激烈抨击巴金等同时代的许多知识分子,将一九四九年前后他们的思想变化和生存状态,简单化地、粗暴地归之为“贰臣”,实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阵势。 作为历史过来人,曾先生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抨击他所爱戴的巴金。于是,这位性情中人,拍案而起,奋笔直书,予以反驳。文章发表之前,他寄来校样并附下面一信: 李辉兄: 别来又易春秋,想忙中一切都好! 今寄奉由耀明兄将发于《明报》月刊的两篇文章,十月一日出版。于頻是我以笔名批斥朱建国的,他作了回应,看来我得再写文章,对朱打着“清高”幌子,实则贩卖“左毒”的言行痛加驳斥,想来您不会同意他标榜的“新贰臣”标准吧? 寄上的文章,我以《谈贰臣传》为题,是排版时的清样,发表时耀明改为《巴金岂是失节的贰臣?》,因复印字迹不清,(传真)所以附上我原题的清样以资对照。 …… 也许我会到了内地打电话与您交谈。 祝 文安 应红均此问好 曾敏之 98.9.24 其间,我们通过电话,聊了很久。 在香港发生的这一激烈争论,渐渐平息。 十几年已然过去。现实情况是,巴金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他在《随想录》中提出的诸多命题,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或者因简单、粗暴的贬低,被人们遗忘,更没有过时。相反,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走进历史深处,追寻真相,直面历史,此时,他们的所作所为,晚年巴金曾以衰老之躯而身体力行,在他们发出的声音里,可以听到巴金呼吁之声的回响。 三 交友甚广,捐赠数百封文人书信 一次意外见到曾先生,是在2009年夏天。 我应《南方都市报》之邀,前往广州文化讲坛做一演讲。演讲结束,才发现九十二岁的曾先生也坐在台下。他告诉我,这些年,他长住广州,看到报纸上的预告,就专门来了。见到高龄的他,居然坐了两个多小时动也不动,我很感动。闲聊几句后,如在香港时一样,他执意要请我吃饭,还说,再约几位广州文友。他约好时间,留给我酒店地址。 第二天,我如期前往酒店,找到说好的包间,可是空无一人。他没有手机,打到他家,保姆又不会说普通话,无法沟通。我等了好久好久,无奈中只好悻悻而去。几个小时后,我的手机响了。原来他们去的人多,临时换了一个包间。他们没有想到,服务员未能明白告知我。他忘记带我的手机,大家只能等,等了很久才开席。电话中,曾先生说,他担心我人生地不熟,出了什么故障。对我的爽约缺席,曾先生没有一丁点儿的抱怨,这更让我懊恼,愧疚。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