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如您所讲,文学史不断在改写,但是又该如何处理某些作品的经典性? 王德威:我们30年前读鲁迅和现在读鲁迅,鲁迅仍然是大师,作品都是经典。越是伟大的经典,越能够促进我们重新想象经典意涵的可能性。比如我们现在教或读《祝福》,或写一篇评论,不见得跟三四十年以前是一样的。 文学品位是博杂而多变的 问:钱理群先生说,现在的文学史研究和写作越来越花哨,把最基本的东西忽略了:“忘记”了文学史的大厦主要是靠“作家”,特别是“大作家”支撑的;离开了“作家”和“作品文本”这两个基本要素,就谈不上“文学史”。您认为文学史的书写要以作家和作品为主吗? 王德威:作家和作品是重要的,但文学历史上有太多其他的可能性,包括整个文化生产体制的改变,张恨水在1949年以前是挺受欢迎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之后,鸳鸯蝴蝶派等于是被消灭了,但再过三四十年以后,大家对他有一种重新的认识。而张爱玲原先被认为是鸳鸯蝴蝶派作家,夏志清把她挖掘到文学经典里,30年后,她在中国内地得到重视,所以这个问题似乎是比作者和作品还要复杂一些,它也牵扯到文学品位、文化政策,还有整个文化生产锁链各个环节所产生的关系。当然我们的重点是作家和作品。 问:您怎样看待这个时代的文学品位? 王德威:文学品位永远是博杂而多变的,不断在改变,但社会上总是有一个舆论的力量,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审美标准,这个时代有些作品仍然是在文学史前后相互比较的前提之下,它是好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文学经典真的是经得起不断地判断的话,它会继续流传下去。或者再坏的作品,它也会被人批评的。所以,我们没法说哪个时代的文学品位特别好特别坏,只能私下可以说喜欢哪个作家,比如我喜欢王安忆,她的作品也经得起我一再诠释,这些相对来说就更好一点。 问:当下国内的文艺批评氛围,也颇受质疑,比如对于一些新出版的名家作品,似乎通常都是处在一片好评如潮中,文学评论家也不太敢说出自己真实的看法? 王德威:你说的是事实,绝大部分是不敢讲的,但我想作为一个批评者,我们应该是希望有更多不同的批评声音出现,至少应该有这个雅量,当然如果我们自己被骂不见得是快乐的事情。鲁迅讲过“批评者有从作品来批评作者的权利,作者也有从批评来批判批评者的权利”,这是特别妙的一句话,讲的应该是一个相互对话批评。 问:您理想中的文学批评是怎样的? 王德威:如果没有个人风格的话,也不能算是批评。批评提出个人意见立场,同时引导他人意见立场,好像一个锁链一样,这个批评的活动才能进行,但如果只是非常情绪化地谩骂,一次讲完讲死了,你就没有继续批评的弓箭。关于当代文学的批评,还是有很多相当好的,只是没有我们想象当中那么热络而已。 回到“文的学”的传统里 问:近年来有一些学者也在反思中国文学史的重写,认为应该根据中国传统的理解和话语来重新编写,而不是按照西方流行的一些理论去判断。对此您有何看法? 王德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兴起西方理论热,但我相信现在任何高等院校、有些世界观的学者都不会贸然打出一套西方理论来硬套中国文学史。我相信这个西方理论热已完成了它的阶段性任务。但是我要回头讲,文学史作为一种写作样式和方法,本来就是来自西方,文学史观念本来就是西方介绍进来的,如今等于是说我穿着西方的衣服,然后又说不要这个模式,这个不用刻意来区分,我觉得需要打破这样一个简单的二维方法,当然中国文学过去也有很多不同的批评理论和观点值得借鉴,这是学者们应该具有的自觉。 其实刚开始还没回答一个问题,什么叫做文学?难道文学只有小说诗歌戏剧?1905年以前,文学在中国是有另外的定义,有各种各样表达的方式。现在我们生活在21世纪,从西方借了文类进行文学史写作以后,文学就是文学了,然后现在又说不要用西方的理论,来套在中国的文学研究上,但“中国文学”作为学科专业,本身就是西方的胚胎所塑造出来的,我的意思就是说,在做历史反省的时候,必须做更深入绵密的考察,真正回到传统,真正融入我们现代中国的情况里面,不用刻意地用简单的中西对立来做出论述。 问:假如把中国文学史的书写放到一个更广泛的世界范围中呢? 王德威:文学的观念作为一个学科名词,都是20世纪的发明,而且很大程度上是按西方学科要求所建立的,而在中国落地生根之后,自然就有了中国的颜色。我们在100年后的今天看文学史时,不见得还要照1905年的文学史那种写作观。在看待世界的同时,我们也可以回到中国的文学流变里面,找寻其他思考的资源,文学不见得只是诗歌小说戏剧散文,说不定孙中山的演讲,也可算是一种文学的表征,或者是康有为的《大同书》,也是一种文学现象,现在我们甚至认为可能包括电影的传播,变成一种文学的思考或研究对象,文学史本身说不定就大大改变。做文学的人,怎样真正下定决心思考文学史、中国这些观念,然后再回到中国原来复杂的历史里面,找寻更多的思考资源,这些都是可以做的。但在跟世界挂钩之前,我们先回到我们“文的学”的传统里。 诺奖是很特殊的文学现象 问:莫言在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人们都更积极地思考中国文学走出去的问题。从去年开始,麦家的作品也接连被国外几家大出版社抢购。您如何看待中国文学“走出去”这个现象? 王德威:“走出去”很方便,现在出版这么热络,每个作家都络绎于途,但真正在海外,至少在英语世界能够达到轰动畅销的程度,似乎还没看到。其实诺贝尔文学奖是很特殊的文学现象,在美国街上问谁是获得诺奖的作家,几乎没几个人知道的。虽然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很崇高的奖项,但大家不会太关心。对于海外文学,无论日本还是其他国家的文学,至少在美国市场上所占有的影响都不是很明显。还是持平常心,好的作品受到世界瞩目,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问:在您看来,中国文学的对外传播对文学史的书写会产生影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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