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绪贻:是的,不同年龄读书的感受的确是很有不同。因为你年纪很小的时候,由于阅历有限,所以理解的能力也不是那么强,到了中年,你读书的时候心境更开阔、视野也更开阔,老年更是如此。 刘道玉:所谓的“玩月”,我的理解是一种欣赏的态度,从一些有价值的书中获得乐趣。对于我们这些老人来说,基本上没有了读书的功利思想,因为文凭、学位、仕途和金钱对我们来说,都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了。我还想提出另一个问题,当前我们的国人不读书的现象比较严重,是世界平均读书最少的国家之一。不读书自然也不买书,也不藏书,这是否潜在着文化的危机?您对于这种状况你有什么建议吗? 刘绪贻:我当然是要劝人读书啊。特别是对于到我这里来的那些年轻人,我更是要劝他们一定要多读书,而且不仅是要多读书,还要读进步的书。对于那些课堂上授课的书,倒无需太重视,反而要特别重视社会上广大群众、喜欢读书的人他们所在读和喜欢读的书。以前一些到我家来访问的年轻学生,他们对于刚才我说的那些书甚至都不知道,也从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视野和思想都非常窄狭,所以好多问题难以做出判断…… 刘道玉:绪贻先生,你是跨世纪的老人,集德高、学高和寿高为一身,一百零一岁仍然坚持写作,学富五车、学贯中西,是名副其实的学术大师,听你的一席话我真是终身受益。我读书和您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你是学社会科学的,我是学自然科学的,你列举的那些书我基本都没读过。我自己读书大体经历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私塾教育的传统文化启蒙阶段。我受了两年的私塾教育,当然和刘先生您所读的私塾不能相提并论。当时我在农村的私塾,读得很浅,就是《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连唐诗都读得不多,但李绅写的《悯农》一首,是农家孩子必读的诗句,全诗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由于目睹农民的艰辛,我从小就养成了节约和爱惜粮食的习惯。 第二阶段是正规的国民学校教育。离开私塾以后,我上了正规的小学,后来又连续的读完了初中、高中和大学教育,基本上都是按照当时规定的教科书来读书。在教科书以外,我基本上没有读过小说,我当时抱着这样的思想:“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数、理、化以外的任何书都不读,小说也不读,以为学好数、理、化就真的走遍天下都不怕了,其实这是一个误导,我就是受了这句话的误导。在“文革”之前我连小说都没读过,我认为那是在浪费时间。当时的我就是读数、理、化,化学系的课程选了以后我还选物理系的课程,武汉大学的课程读完以后,我还选毗邻的武汉水利水电学院的工程力学课。这是我读书的第二个阶段。 第三阶段是根据工作需要阅读教育学著作的阶段。文化大革命之后,我被推到武汉大学校长的位置,根据工作的需要,我开始读教育学的著作,这使我跳出了“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误区。我读了很多教育的书,例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卢梭的《爱弥儿》、纽曼的《理想大学》、杜威的《民主与学校教育》、福禄贝尔的《人的教育》等我都读过。 刘绪贻:我问一句,蔡元培、梅贻琦的关于教育著作你读过吗? 刘道玉:我都读过。蔡元培的四卷全集、陶行知的六卷全集,我都读过,而且不止一次的反复阅读。 第四阶段是广泛阅读完善自己的阶段。我从校长卸任以后,我读书的境界又开阔了。 刘绪贻:境界提高了,视野开阔了。 刘道玉:是的。因为我没有负担了,校长也不做了,化学研究也不做了,读书也就更开阔了。这个时候我读的书,包括西方哲学,例如叔本华、康德、罗素、萨特等等人的,我都读,还有诸如历史、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方面的书籍。这个时候读书比较广泛,这个阶段读书是为了完善自己,觉得自己以前读书太少,是一种遗憾,为了要弥补过去的损失,要完善自己,要广泛读书。 关于读书的方法,我们中国是一个书香之国,关于读书的方法有很多很多,像诸葛亮的观大略读书方法,宋朝陈善的出入读书方法,华罗庚的厚薄读书方法等等。其中,华罗庚说读书要从薄读到厚,再从厚读到薄,这就是厚积薄发的意思,对我启发很大。我自己的读书方法,就是“读记法”,一边读书一边记笔记。 刘绪贻:钱钟书也是这样。 刘道玉:我现在的读书笔记有几十本。我虽然已经中风十七年了,右手已经不能写字,但我仍然坚持锻炼用左手做笔记,一年至少要写完两本十六开的笔记本。笔记的内容,主要有三类:一是一些统计数字。数字虽然枯燥,但有时候数字却是某些观点最有力的证明论据。记下来以后,要用的时候就不用再去查找,信手拈来。比如说,中国现在科技期刊有五千多种,其中英文期刊只有二百三十九种,只占到总数的百分之五,但中国的期刊总量占世界期刊总量的百分之五十。可见我国英文期刊的缺乏。更为可惜的是,我们这么多期刊,在各学科中位于世界前三位的学术期刊,却一本都没有。二是记录一些名言警句,例如十九世纪美国作家梭罗有一句名言:“说真话需要两个人,一个人说,一个人听。”我曾经就此写过一篇文章,我说现在说真话难,听真话更难。第三,记录一些自己的读书体会。读完书以后有什么读书体会,三言两语的把它记下来,这是我一生读书都坚持的方法。 现在我谈谈读书的几点感想:第一,我不太读中国当代哲学家的书,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朱光潜的美学等等我还是读的,艾思奇的哲学书我也是在大学时做教科书就读了,但现在那些所谓的哲学家的书我是不读的。我跟青年人谈话时,也劝他们不要读中国当代哲学家的书,因为现在将哲学过于庸俗化了。哲学的真正意义在于追问事物的本源,人从何而来,世界从何而来,这才是真正意义的哲学。 第二点体会,我劝导青年要放弃“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观点,这是不正确的,误导了我,我希望现在的青年人不要再被误导。而且我的体会是,真正要学好数、理、化,必须打好人文基础,没有人文基础,是不可能学好数、理、化的。因为人文基础给你提供了阅读的能力、思考的能力、写作的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没有这些能力,怎么能学好数、理、化呢?我们化学系就有个教授动手能力很强,能够解决很多技术实验问题,但却连论文都写不好,一篇论文都没有。他就是因为人文基础太差,文字能力太差,写不出文章来,讲课的效果也很差,这就是片面强调数、理、化所带来的副作用。所以,我要劝告当代的青年真正要学好数、理、化,必须打好人文基础。人的才华是相通的,现在高考中的文、理分科是不可取的。至于少数具有文科特殊天赋的人才,是录取时需要掌握的问题,但不能因为有个别的特别有天赋的,就让所有人都按照文、理分科来教学,这也是导致当代我国青年人文素质低下的原因之一。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