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国教育和财富水平不高时,鼓励公民投票的最好方式就是许诺以个人回报。普通人会非常在乎一份在警局或邮局的工作,至少要比对法国的贸易政策之类的抽象议题感兴趣得多。这就是美国政治很长一段时间里的运作方式,和现在印度、巴西、印尼的情况很相似。 转变是由一场意外引发的。具体地说,19世纪末,美国经历巨大社会转型。由于铁路的出现——也就是那个时代的互联网,美国逐渐从农业社会转变成一个大陆市场,乡村城市化,有了底特律、芝加哥,出现大批新兴中产阶级。中产对万事都有更高的要求,包括对政府。于是就有了要求改革低效腐败政府的草根运动。不过当时在台上的人没有一个想改革的,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 然而,1882年,当选总统不久的詹姆斯·A.加菲尔德被一个想被任命驻法使馆公职而不得的人暗杀,加菲尔德遭枪击六周后痛苦地死去。暗杀让议员们在1883年投票通过了彭德尔顿法案,这一法案要求公职人员必须通过考试才能上任。此事影响深远。如果没有自下而上的草根支持和自上而下的强力推动,都不可能发生。紧接着的是美国历史上的进步时代,美国很幸运,老罗斯福和威尔逊总统巩固了这一成果,慢慢地,腐败的政治体系被现代行政体系所取代。 美国政治的大问题是两极化和游说团体 治理高度腐败的一个途径是在外部压力下动员全体、对外作战,这当然不是一个好选项。美国则是通过经济增长,让上升的中产阶级对政府提出更高要求。这也是目前许多新兴市场国家正在发生的事。但是,一个社会的精英总是倾向于利用有利地位使政治体制向他们倾斜,或是致富或是得到更多保护。这一滑向腐败的进程需要得到制衡。不过,美国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制衡太多,反而变成了一种政治衰退。 福山认为,美国民主的衰退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正在发生的两极化倾向。20世纪时,国会两党还互有重叠,但1980年代末开始急剧切分,最自由的共和党人可能比最保守的民主党人还要保守,不再像过去那样存在有交集的中间群体。与此同时,美国人正在越来越多地通过阶级和意识形态来相互区分。最近一项研究甚至显示,美国家长对于儿女结婚对象的宗教或族裔,并不看重,更在意的却是对方是否属不同党派。 二是美国有太多的利益团体大把砸钱游说。1990年代开始,游说活动愈加汹涌。三是与此相关的,在制度层面,美国的权力制衡体系实在太复杂,拥有否决权的人太多。美国的建国先驱为了力避出现过度集权的政府,设计了一个非常反多数的决策体系,让那些相对较小的群体可以对他们不喜欢的事物直接说不。美国政治体系中有着层出不穷的“否决点”,被福山称为“否决政治”。 由此,利益群体想阻碍法案实在太简单了,要达成任何符合大众利益的一致决定都十分困难。最后的结果就是,普通人的利益反而被忽略。 目前,有很多税务专家提议降低高达35%的企业税,要知道OECD国家的平均水平约为20%。但这在目前的“否决政治”下,根本办不成。类似的例子还有,美国对冲基金经理们的税率是15%,而其他做普通工作赚工资的人却要交35-37%。没人觉得这正常,但基金经理的游说太厉害,其他人无法改变现状。像这类办不成的事情比比皆是,各种立法、枪支管控、移民法案,任何一个组织完备的小众利益团体都能设碍。 白人工薪阶层被忽视 福山表示,在这样一个政府因被过度制衡而停滞不前、对真正促进公共利益无所作为的背景下,特朗普一路飙升的支持率不是不可理解的。 特朗普声称要让美国重新变得伟大,而人们记得的伟大时代就是他们的父辈和祖父辈。1950—1960年代,美国社会的主流群体——大多数白人男性都有一份制造业的体面工作,有很多保障和社会支持,居住在有凝聚力的稳定社区。现在,他们的一切都被拿走了,经济发展与他们无关,制度政策都不利于他们。技术和自动化的发展替代了人力,还有全球化,制造了赢家和输家。受过高等教育的美国人在全球化中得益很多,与通常为高中教育水准的白人工薪阶层是两个群体。事实上,大多数发达国家的工薪阶层都是全球化的受害者,他们觉得生活更艰难、更复杂了。不仅在美国,在欧洲,匈牙利、俄国、土耳其,给那些威权民粹政客投票的,都是下层中产。而美国的两党都没有真正帮助这些人。共和党代表的是大型跨国公司的利益,一直认可开放移民、自由贸易,这两点都会损害白人工薪阶层的实际收入。民主党则是紧盯着认同政治,在乎的是同性婚姻、环境主义、女性主义,也就是满足各种族群的诉求,却有一个族群的诉求被他们忽视了——白人工薪阶层。 现在发生在美国白人工薪阶层身上的,是如下事实:从男性工人的实际收入来说,不仅比2008年金融危机前挣得少,甚至比1970年也即他们的父辈都挣得少。越来越多的数据被发掘,对这一群体的讨论著作如井喷般出现。 白人工薪阶层过得不好,更糟糕的是收入和地位下降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如今,药物滥用已成为这一阶层普遍存在的现象。这是在今年2月新罕布什尔州初选时发现的,所有候选人都惊呆了——初选时,这些选民脑子里的头等大事竟然是海洛因上瘾!人们万万没想到,99%都是白人的新罕布什尔州会发生这样的问题,这通常是印第安纳乡村或者堪萨斯才会发生的事。此外,目前美国白人工薪阶层中,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占到70%。而在1980年,非裔美国人中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占70%时,人们还讨论说这是下层非裔美国人的一件大事。如今,经历这一危机的却是传统白人家庭。 所以,这时候出现一个口出狂言的反体制政客,正回应满足了下层白人的愤怒、仇恨和恐惧。在这方面,担忧的顶峰是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最近他在接受采访时说,虽说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但从独立战争时期起就一直有人在制造“我们本来就是这儿的”情绪。本杰明·富兰克林,这样一位富于启蒙精神的人物,也觉得要把德国人、瑞典人排除在外,因为“他们太杂了,不是我们这样纯种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20世纪,美国一直存在“纯种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迷思。如今的论调则是感到身边都是穆斯林、墨西哥人、中国人,仿佛美国正在被这些人偷走,白人们觉得自己快要成为少数族群了。乔姆斯基说,这不禁让人想起:1920年代,德国处在西方文明的顶峰,在艺术、科学上都是民主的典范。1928年,希特勒得到了3%的支持率。从此德国从西方文明的顶端一直坠入人类历史的深渊,这一坠落只用了十年。“我不说这是一模一样的,但确实有相似性。” (编辑:思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