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大哥心怀鬼胎动过母亲户口的歪心思，大哥从小老实，别人打他，只知道嗷嗷地哭，别人骂他，只知道像受惊的狗，低头夹尾，闷声赶紧溜，别人再吼一声“不要走!”，他就马上钉子一样钉在原地，让别人继续骂，等到别人吼一声：“滚吧”，大哥才敢走。母亲出工时叫他坐在门垛守门，他就马上坐下去，母亲放工回来，大哥每次还坐在原位置，屁股不挪窝，母亲说这哪是生了一个儿子，是生了一个看门小狗。大哥在语言上也从不离经叛道，我现在年已不惑，回老家他还每次不忘唠叨：“读书人在外别瞎说，更不要瞎写。”搞得我一听到这，就以为是去世的父亲一到我回老家就赶紧在他身上阴魂附体教育我，他的这种老实与守规矩秉承良好，一直保持到现在。那天却没头没脑地打我电话，让我想办法把母亲的户口消了。

　　那时候我大学毕业不久，找了一个警察处对象，大哥对我找个了警察担忧无比，他说警察都狠得很，以后万一你把她惹毛了，把你弄到牢房里可咋办。肯定也是想到了警察的权力，大哥就跑到镇上给我挂了这个电话。

　　农村人打电话求人办事没有铺垫，没有前戏，直奔主题，大哥打电话是农民中的典型代表，那天他一开口，音调低沉，有浓浓的岁月苦难：“是我，大哥，把咱妈的户口消掉……”，我第一反应是不是大哥神经了，我赶紧出了几个问题考核大哥，发现他没有神经后，我才对他说：“我哪有那本事?一个人的户口哪能随便注销?”我当时还没有想到那些抛弃这个国家，成了外国人的人，他们能轻松注销自己的中国户口。

　　大哥波澜不惊，依然语调沉郁执着：“找找派出所的人，送点钱，就当人去世了消掉户口，好搞得很，有关系的人很多这样弄了。”

　　“就当人去世了消掉户口。”这话我听了好刺耳，那可是我俩的母亲，我训斥大哥：“哪能这样诅咒咱妈!为了少交咱妈的人头款队务工，想这个大逆不道的歪点子!”

　　大哥在电话那边有点委屈，依然执着：“你不知道农村人头税有多重，别人有关系的，很多就是这样搞的，麻烦一点的办法是把父母的户口迁到城市，那要有权才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买通派出所还有村干部，以父母去世为由直接消掉户口，迷信那东西，想开了也没啥……”大哥这样一说，我没法训他了，他说的是实情，农村人头税太重了。在农村，儿子媳妇经常吼老人：“都七老八十了，你就怎么还不死?活着吃闲饭，害我们帮你交人头款，帮你做队务工，你这老不死的，怎么就是不死呢?!”农村老人只要活着，没咽气，就是九十岁也要交人头税，还被摊派队务工。

　　我后来还是没有这样干，那是我母亲，我希望大哥再“瘦狗子拉屎——硬撑”几年，等我在城市缓过气来，我来帮母亲交人头税，想那个不吉利的借口，我开不了口。我读中学时不想上课，请假撒谎我只敢这次说我爷爷去世了，要请假，那次说我奶奶去世了，要请假，再姥姥姥爷依此类推，像打仗攻山头一样把他们一一顶上去，因为他们早去世了，我这方面很有道德底线，拿活着的亲人这样说事，我不干。

　　回老家，母亲就这事对我埋怨过大哥，说你大哥出的啥点子，我把他辛辛苦苦养大，帮他好歹凑合了一家人，为了少交三粮四款还有队务工，竟然想以我死了为借口，叫你想办法消掉我的户口，这个老实人怎么有这样的歪心思?

　　看到母亲似笑非笑的神情其实落寞忧伤，一副老了不中用了成废物了的尴尬表情，我说大哥那天喝醉了，是别人教的，那些人就喜欢怂恿二百五一样的笨人，接着我马上向母亲宣誓：“村里的老人就是都以去世为由消掉了户口，你的户口我也绝对不找关系消，你的人头税每年我交，队务工我出钱，让大哥去做。”

　　我是个讲信用的人，我宣誓后，大哥再没有提这事，我自然也没想这事了，我用实际行动接过了大哥“瘦狗子拉屎——硬撑”的活。大哥对母亲的户口心怀鬼胎的念头消失后，母亲认为她的户口从此安然无恙了。

　　又过了一些年，农村取消了税收，我像拉完屎后的人一样，顿感浑身轻松，我感叹幸亏没有去注销母亲的户口，也感叹我与大哥终于不用为交母亲的三粮四款发愁了，还感叹农民终于有轻松好日子过了。

　　回老家，我对大哥说咱俩幸亏没狼狈为奸注销咱妈的户口，要不，顶着良心不安的折磨活着多难受。大哥闷闷地一句：“农业税没有了，你是轻松了，你侄子在镇上上初中，学校现在为了创收，要求所有学生必须住读，这方面的花费突然涨了，一年三千多， 我当农民的，还是望穿不了头。”

　　很多年后的今年，我五一回家，母亲与村里那个87岁的老人坐在大哥家门口闲聊谈到政府每月给她们50元钱，打到银行卡上，年龄上八十岁后还能涨一点，两个老人谈得满脸幸福，87岁的老人说就是办户口本老年证那些东西去照相折腾死人，颠着小脚，摇摇晃晃去二十六里外的镇上照了好几次，母亲也说，真是折腾死人，跑了一趟又一趟。

　　我听到“户口”两字，想到了十四年前大哥的那个歪点子，我说：“我与大哥也没有消掉你的户口，还办什么户口?”

　　“哪有户口，被村干部以我们‘死了’消掉了，消掉了村里一百多老年人的户口，只好重新上户口，办老年证，要不，那50元拿不到手。”母亲和老人一起回答我后，87岁的老人感叹：“现在的村干部还是像旧社会的保长一样，旧社会的保长以‘死了’或已被‘抓走了’为由，对上面减报每个村的年轻人数量，回头再按政策逼吓村里的年轻人，如不想被拉壮丁，就要掏钱抵消;现在的干部以我们都‘死了’为理由偷偷消掉我们的户口，我们没户口了就不用向国家交人头税，不用被摊派队务工了，村干部每年还照样收我们的人头税，摊派我们的队务工，一分钱都不少，一个队务工都不减，乡里乡亲的，赚这个缺德钱。”

　　“没想到没有‘死’在自己儿子手里，倒‘死’在村干部手里十几年了。早知道就叫你与你大哥把我的户口就当我死了消掉，你们还少帮我交这么多年的钱，早知道这样，真不该当年埋怨你大哥，‘死’就‘死’，有啥想不通的。”母亲一脸时过境迁的平淡，大哥在旁边木讷地望着村庄远处的天，一言不发，不怒不悲。 (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