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水月》 ,名字的来源也非常有趣。有次我跟我的舞美上街,在广场上走着,我突然停下来说,我好像看到我们自己。原来,街上有栋楼二楼的位子有一排镜子,斜斜的,所有路人都上了那个镜子。我说我们作品的舞美就用镜子好不好,这完全不难的。那天晚上,我半夜打电话给他,说就叫《水月》吧,镜花水月。有了镜子后,我又说能有水吗,舞美说不难啊,把台子做好,下面做成池子。这里面全部是不合理的东西,犯冲的东西,可是好像可以共存。这个舞我们一直在演,曾被《纽约时报》评为当年最佳作品。 那些书法,全部是舞蹈啊 我受到这些鼓励后,咖啡加盐的事情就越做越多。因为我不喜欢也不想一直停在一个地方。后来就想到了毛笔字。王羲之的字,怀素的字,张旭的字,全部是舞蹈啊,是他们拿着一支笔在舞蹈,整个气的运作是一种舞蹈行为。怎么起势,中间怎么走,怎么做结,对我来讲,这就是贝多芬的交响曲。 所以“可怜”的“云门”的舞者,除了闭起眼睛打坐,在那里站桩以外,每个礼拜又有了一堂书法课。刚开始他们很抗拒,但后来一个小时的课他们上了三个小时。上课时,他们能够体会到字的运作,写字时整个气就动起来,笔段的连接跟身体的运动是完全一样的。这个过程,会给你源源不断的灵感。这些东西不断地刺激着我,对舞者来讲,很重要的一个事情是,宣纸在这里,毛笔下去,宣纸就是观众,你的毛笔用多少精力下去,它就有多浓的墨水出来,你要匀多久,拖多久,完全和你的呼吸有关,也会将其投射给观众。 我们让舞者阅读那些字是怎么起、怎么转、怎么扭的,这些就是身体,你没有这个,做不出东西来。所以舞者会用一个月的时间,对着放大的几个字,在那边动,而且不许动手动脚。舞蹈很多的材料,都是这样出来的。 这些给我们的养分,变成我们的指导原则。舞者学了这个东西后,也很开心。现在我们出来演出时,有几个人是毛笔字的“热粉” , 10点钟吃完早餐,他们就召集一场毛笔大会,在那边写字,很开心。最后这些东西已经不是训练了。 后来,“云门”就做了《行草》 。因为学了毛笔字,就想用。把字打到屏幕上,演员在字前面做即兴表演。可是痛苦点是,舞台上投影的那些字,做起来很难,找什么字?谁的字?用哪一部分?当时一个朋友帮我们找来了一千张字,我们用大半年时间选了10张。这是我第一次做《行草》 ,做完觉得太重了,太满了,留白去了哪里?书法里有很多安静的东西,我希望有留白,有点呼吸。到了《行草贰》 ,就不许舞美有一个毛笔字出现,太实了,就拿宋瓷来玩一下。10张投影,全部是从瓷器中找出一小片,放得很大,它们放大后变成很淡的一个东西,就不会跳出来跟舞者打架。其中有一张瓷片最接近舞蹈的本质,不同的灯光打过去,它有时淡了,有时又浮出来,变成它的呼吸,最后是它在跟舞者一起呼吸,跟我们讲话。 《行草贰》去年把名字改成了《松烟》 。汉代发明了松烟墨,是烧了松树取它的烟做成的墨,它就是水分,是光,跟瓷器统统可以在一起。 如果坐上奔驰,我就不会编舞了 好多人问我,你写不写剧本?我说曾经试过,但无效,我不会写命题作文。有些作品甚至很早就开始筹备,差不多要到演的时候了,我说不演了,因为我都知道它长什么样子了,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只不过是照着食谱在做菜一样。创作这个事情,是你闻到好像来自遥远地方的芬芳,而且只是“好像” ,就忍不住要过去,一大片森林没有路,你要自己找路。所以它是个冒险的行为。 表面上大家都在说创意无穷,可以无限地发挥,其实不是,创造力是来自于你碰到困难,被框在那里,所以你的创造力开始发生。很多年轻的创作者来跟我说,我没有钱像你做这样那样的事,我说,你先养一个120个人的舞团,然后看你还有没有时间编舞。你什么都没有时,能不能只用一盏灯,看看跟这灯光怎么玩,来跳半个小时。一盏灯,怎么进光出光,你在这里面的斟酌,就是你获得的。 所以困局永远是好的,等到你坐拥马云那样的财富,还来编舞,会有点难,这是很肯定的。我家里的椅子没有一个舒服的,也没有沙发。前几年,他们一定要送我一部奔驰,因为看我老是坐计程车和捷运,我说不能要,我不会开,他说给你配司机。我说不用,只要坐上那个车子,我就不会编舞了。我一直在排练场跟舞者在一起,好容易出门了,坐在地铁上,看到大家长什么样,大家在谈论什么,急的时候坐计程车,司机师傅可以跟我讲所有的事情。我就知道在发生什么事情,会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有了车以后,就跟整个社会的呼吸无关了,我就是很糟糕的啊。 我就是个垃圾桶,随时要有东西进来。我不是为了创作、编舞、创意和材料,才去做这么多努力,我喜欢这样过日子,喜欢变成一个垃圾桶。一个垃圾堆,当你肥料非常肥沃的时候,就会开出奇花异葩。有人说林老师你不能穿成这样。那要穿成怎么样?很自在就好了。 咖啡加盐,是最简单的,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所有的经验,都不足以作为借鉴,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不一样,每个人所处的环境也不一样,但是你可以创造你自己的环境。 (本文为林怀民于第十六届上海国际艺术节“青年艺术创想周”期间在上海戏剧学院的讲座《咖啡加盐》的部分内容,本报记者高艳鸽根据录音整理并添加标题)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