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报:您看到的日本作家的生存状况是怎样的? 李长声:在日本靠写作就能养活自己的作家非常少,除非你是畅销作家才行。日本过去有种说法,如果一个作家有100种书在书店里卖,他才能靠卖书养活自己,因为每天总能卖出去一两本吧。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容乐观了,那些已经写出100种书的作家可能也无法靠卖书维持生活,因为有时真的一两本也卖不出去。 晶报:不过,日本作家还有一个生存渠道,那就是报纸。虽然全世界平媒的日子都不大好过,但日本的纸媒似乎是个例外。 李长声:对,日本的出版机制确实比较特殊,很多作家的作品往往都是先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连载,作家拿到不菲稿费后,再出单行本,再拿版税的。用中国人的说法就是,在日本报纸、杂志上连载是作家的“月工资”,而出书的版税则是“年终奖金”。当然,在日本能拿平媒“月工资”的作家也是少数,因为没有那么多报纸、杂志让你连载,所以大部分作家还是不能靠写作维持生活,他们必须有固定的工作,写作只能是副业。所以说,作家在日本肯定属于“低收入人群”。 晶报:我在一些日本老电影里都看到这样的画面,就是在空间有限的日本家庭里,都能看到榻榻米上摆着一个或几个小书架,上面摆放着几套装帧非常精美的丛书,类似经典文学、文库什么的。据您的观察,日本普通人家的藏书是怎样的风景? 李长声:日本在“二战”前确实有过藏书的风潮,那时几乎家家都有一套文学全集,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个风潮也延续了下来,很多家庭都摆着壮观的文学大系,有日本文学全集、世界文学全集及各种思想家全集。但到了日本的电器时代,很多家庭开始买实用的电器,而家里的空间又太小,就只好把成套的丛书当废纸卖了。当时日本有一个作家叫出久根达郎,他在“扔书时代”开了家旧书店,在1973年石油危机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他拿一卷卫生纸都能换一套精美的文学全集。 对日本文学的阅读止于村上春树 晶报:除了写作,您也从事日本文学翻译,事实上,在1988年出国前您就曾经翻译过日本小说。 李长声:是啊,我最早在国内翻译的有西村京太郎和水上勉的侦探小说,还有讲谈社一本关于日本出版业的书。去了日本后,好多年我都没有涉足日本文学的翻译。后来,台湾的木马出版公司要出版一套日本武士小说,想请我翻译藤泽周平的《黄昏清兵卫》,因为藤泽是我喜欢的作家,我就答应了,谁知翻译这本之后,信心、兴趣都上来了,跟着又翻译了藤泽的另一部作品《隐剑孤影抄》。这两本书的大陆版,今年会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晶报:刚才谈到藤泽周平,我想知道还有哪些日本作家是您喜欢的? 李长声:以前,我在国内编辑《日本文学》杂志时,读的都是译文,那时喜欢的日本作家都是大名鼎鼎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到日本后,自己很是认真学了一段日语,很快就能读原文了,也就找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作家,包括丸谷才一、谷崎润一郎、池波正太郎,另外,司马辽太郎、初九根达郎、加藤周一的作品我也喜欢,我喜欢这些作家的小说,也喜欢他们写的散文、随笔。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日本传统文学,村上春树之后的日本作家,我基本上都是只知其人未看其书了(笑)。 晶报:您以前多是写短篇随笔,今后会不会写出关于日本研究的长篇专著?会不会写小说? 李长声:长篇专著?我想我是不会写的,因为我这个人没什么耐性,也坐不住(笑)。说到小说,我以前曾经写过短篇小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过事实证明,我不太会讲故事,也没有多少想象力(笑)。 晶报:旅日这么多年,您现在还有没有对日本想写但一直没写的领域? 李长声:太多了,随着自己对日本越看越多,越看越深,也就会有越来越多想写的东西。另外,也会发现自己以前的一些认识非常片面、肤浅,甚至是错误的。因此,我也很想对自己以前写的东西做做修订。有朋友发现,我近来写文章会有以前写过的主题,这不是重复,而是我现在对这个主题的认识加深了,甚至改变了。说到我目前特别感兴趣的,是禅文化对日本文化的影响,比如禅文化直接影响到了日本的建筑、服饰、书法、绘画等方面。我们以前总是说中国的唐代对日本影响很大,但在我看来,中国的宋代对日本人文化、生活的影响或许更大,因为正是在宋代以后,茶和禅同时从中国传入日本,而两国真正的民间文化交流也开始频繁起来。我们知道日本的现代文化是在江户时代形成的,而对江户时代影响最大的正是中国的宋、明。中国现在有些人看日本文化新奇,其实我们在宋、明时不就是这样嘛,只不过我们的文化传统断了。另外,也有些国人说日本人都信佛,这也是没有道理的。 晶报:据我所知,在幕府时期日本寺庙绝非是一个单纯的宗教单位,而是具有社会基层单位的功能。 李长声:你说得非常对。日本过去的寺庙就像我们的派出所,它是管理人民的,不能算是宗教单位。事实上,日本的寺庙一开始是幕府为了反对天主教而鼓励兴建的,当时所有的人都要到附近的庙里登记,并信奉这个庙,给庙里捐钱,而有人要出门旅行,也必须有庙里开的通行证。周作人曾经说过,想要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就必须要了解他们的宗教。我也觉得,宗教是了解日本的另一个路径。 日本在文化上发达,但在思想上一直落后 晶报:说起来,中国人对日本的情感总是很复杂,拿我自己来说,我喜欢日本的文学、电影,与一些日本人打交道时,也能感受到他们的礼貌与教养,相处起来非常舒服。但不可否认的是,中日两国又有着太多沉重的历史。您旅日多年,想听您评价一下日本这个国家。 李长声:首先要诚实地说,我对日本是有好感的。我喜欢日本的文化,中国现在的文化对我来说,有些过于激烈、凶猛了,而日本文化里则有中国宋、明文化那种安逸、平和。我也非常喜欢日本的生活方式,我在日本最舒服最安逸的是丝毫不用去参加什么会议,也不用思考选谁,因为我只拿绿卡并没有入籍,所以没有选举权。但我感觉这种状态非常自由,在我看来,人最大的自由就是摆脱政治与权力的束缚。在生活中,我喜欢跟日本朋友一起去泡泡温泉,喝喝小酒,再有就是平静地看书。我们顺着日本文化往上溯源,都能溯到中国文化,所以我常对别人说,我是在日本找到中国古文化的,起码是我想象中的中国古文化。而在国内呢?老实说,我在出国前连一次庙都没有进过。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