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他又不得不退居到周作人的苦雨斋式的状态里。他自叹道,人文学者关心的是“应该”怎样,而不是“实际是”怎样——他承认这来自周作人的启发(《我的精神自传》340页)。他感叹思想的合理性并不是现实的合理性,而提出“还思想予思想者”,也是为了强调批判知识分子的有限性(《我的精神自传》340页)。周作人的科学常识解释中国的文化问题有效,而在实践上多是无效。这对于钱理群的学术理念是很大的刺激。比如,周作人说“生活的艺术即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于是在他看来,鲁迅偏执,周作人调和都有价值。他认为,今天看来,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教人率性而行是对的—— 但我要说的是,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它的现实实现,必然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因此,必须出现鲁迅所说的“偏执”,而且只有有了偏执,才会使某一侧面充分展开、发展,即所谓矫枉必须过正;在这个意义上,我当年批评周作人,说将平衡、调和绝对化,任何一个侧面都未得充分发展,过分、过早地讲调和,追求静态的绝对平衡,就会形成早熟现象,这不是没有道理。但我的批评又是片面的,因为我没有同时强调,偏执状态只是追求人性健全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不能将其凝固化、理想化。(《我的精神自传》) 这样,周氏兄弟的难题与钱理群的难题就碰撞到一起了。也许恰在这个层面,他意识到民国精神史的一种延续,这种延续是在民间知识分子那里才可能的。但另一方面,今天还有民间知识分子么?努力民间化的人们,是否还带着体制内的思维逻辑?更大的难题在于:一,周氏兄弟从域外文献翻译里思考中国当下问题,以新思维讨论社会变化。历史的经验与域外思想的交织,是钱理群这代人所少的。第二,无所不在的体制化,言说的边界矗立在旁边,只能以学科的方式应对问题。离开了学科,似乎无法言说。而周氏兄弟是没有学科意识的,所以其精神的纬度更大。这是学科的异化,也是现实的异化。 钱理群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两个问题,但又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于是呐喊,彷徨,于是回到“自己的园地”,看“雨天的书”,“谈龙谈虎”,说“中国的气味”。也由此,当代学术的背后的隐含被悖谬化昭示出来。学术问题变成人生的问题,这恰是五四遗产在当下的境遇。 用周氏兄弟的遗产应对当下问题,的确存在困难。因为时代毕竟已经不同于民国。我们看今天的青年所关注的问题以及他们的知识结构,看社会的深层框架的变化,似乎还应当寻找另外的资源强化已有的参照。鲁迅就是不断寻找同代的许多域外资源的,他没有满足于晚清的那些经验。这或许是钱理群之后的学者们要推进的工作。每一个时代的学人都有自己的限度,钱理群把自己当成历史的过渡者,颇为真诚,他期待青年人跨过自己的疆界,另辟新径,也别有意味。 在我看来,钱理群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堂吉诃德。他在人们没有发现问题的地方发现了问题,在太平之景中意识到了危机。他带着忧患之心面对众生,但热情之高超出常人。他常常以真诚的、大胆的姿态冲向风车,给我们留下悲壮的形影。他自觉地把生命难题与社会难题转化为一种理论的难题,但这些难题没有给他退缩的理由,反而有着解析的冲动。而那冲动的过程,又带着梦幻之影,仿佛回到1919年的场域。以周氏兄弟当年的某种方式,进入与今天社会对话的路途,他复活了一种理想主义。在这个意义上,他又像五四的遗民,被中断的历史,在他那里被一次次接通,我们都成了那逻辑链条的一部分。丰富的痛苦的背后,有无量的爱意,阅读钱理群文字的人,都感受到了此点。他追寻五四风景的时候,自己也成了一道风景。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