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瓜 有 籽
文/时兆娟 图/殷万民 那时候,西瓜是有籽的。 西瓜的籽,黑黑的,大大的,滑滑的,亮亮的。那亮,是阳光给黑底色打上的高光。于是,亮亮的西瓜籽给人感觉也凉凉的。 可是,想会晤这些黑黑的西瓜籽,是需要走上长长的路程的。不要说种瓜的人要在春寒中下籽、覆膜、栽种、施肥、压叉……也不要说还要在天旱时候,用水桶挑着一瓢一瓢、一棵一棵地浇水。 就算满地的西瓜从拳头大小长到碗口大小,长到葫芦大小,再长到西瓜大小——呸,西瓜长到西瓜大小是种什么鬼?就是,就是,就是西瓜长到了西瓜大小么。 因为即便广阔的农村天地,也实在找不到一种能用来比较的物种了,那就只能说西瓜大小了。大约有七八斤,有十来斤,有十来多斤吧——那时,没有那么巨无霸的大瓜,十来多斤的西瓜就是整片地里的王。 西瓜圆滚滚,青黝黝,任凭种瓜的人薅了好多的草往上盖,也遮不住它如孕肚般的骄傲与成熟啊。 于是,满地蔓长的西瓜秧从逼人眼睛的绿退却成力不从心的绿,满地躺着这些绿皮黄纹的,或者绿皮黑纹的西瓜,就像那村庄上随处可见的、褪色衣衫下扛着大肚子的小媳妇、大媳妇,甚至老媳妇们。 太阳下山了,瓜们好像也和狗叫一块睡着了。太阳出山了,哇,这瓜们敢情夜里偷偷伸了个懒腰吧,要不怎么比昨天大了不止一点点呢! “那一块西瓜快熟了……”精瘦而黝黑的小屁股们趴在伙伴的耳边窃窃低语。
西瓜快熟的消息就在整个村庄的黑屁股们中间飞奔、冲撞。他们若无其事;他们心领神会;他们发亮的黑眼珠在双眼皮下不知道骨碌过多少圈;他们顶着水珠的脑顶趴在池塘边不知道朝着瓜地瞭望过多少圈;他们趁着割草的机会,不知道钻进旁边的玉米地里试探过多少次……
可是,不行啊,那块地中间搭着个薄膜覆顶的“人”字庵。那个瘦得能看见肋条的老头,嘴里叼着尺八长的旱烟袋,旱烟袋另一头晃荡着油腻腻的烟荷包。 太阳都把瘦老头的脊梁晒出油来了,他还在地里南头走到北头,东边跨到西边,一会儿蹲下来,用中指敲敲最大的那个绿孕肚。一会儿,他又站起来,用眼睛东南西北把他那些瓜娃儿抚摸一遍,好像他不是个种地下力的乡巴佬,倒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王。 何况,瘦老头还带着个和他一样瘦的大黄狗,那狗也瘦得能看见肋条,嘴巴前凸,张开嘴,舌头耷拉着喘气,就是狗眼里藏着闪闪发光的剑。 看看看,这些剑朝着这片玉米地射过来了,这些黑屁股们像被施了定身术,大气也不敢喘,只能趁这些剑朝着别处射时倒退着慢慢爬了出去。 他们很气愤,就像这瘦肋骨老头偷了他们家东西一样。 他们趁端着饭碗时聚会,七嘴八舌说这可恶的瘦老头一定会在电闪雷鸣的夜晚遇上一个披着美女皮的鬼。那鬼身子一闪,就进了“人”字形的瓜庵,那瘦狗此时像被施了定身术,可是后来还要发生什么,他们想不出来了——因为就在去年,那老头还叫着他们这群娃娃进地,任他们把快要罢园的西瓜吃了个肚溜圆,他们又有点舍不得女鬼把这老头害死。 当然,也有,趁着确实不多的机会,也有匍匐着爬进瓜地,把那根本来不及辨别生熟的西瓜夹在腋下抱在怀里,从玉米地偷偷运走的情况。 结果是第二天整个村庄都能听得见鬼哭狼嚎的声音。以至于那被玉米叶子刮破皮肤的伤疼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那用拳头锤开或者用石棱磕开,抱着啃吃的甜蜜,最后总会被残酷的惩罚给抵消了。它的名字叫“成长的代价”。 最多的,是瘦肋条老头指挥着他的几个膀宽腰圆的儿子,用架子车把瓜拉到了村中那块空地上。东家喊,西家叫,大人们就提着新麦出来了。庄稼好收成,拿来些换成瓜,大人小孩儿美美地甜上一气。乡里乡亲的,互相支持是应该的。
何况瘦老头给的瓜总比外村来的给得多。他称麦的时候秤杆耷拉着要打住土地爷,称瓜的时候秤杆撅得要敲住老天爷。遇上买得多的,总还要找出个小一点的,说是添头,拽着布袋口就给硬塞了进去。
这下,可以大大方方吃瓜了。别急,瓜要先放井里镇一镇。热乎乎的瓜,被抛进了各家的大口井里。 井是石壁,内圆口方,青石板或者白石板,围成了一个“口”字形。年龄大的井壁上,长着绿茸茸的青苔,或在靠近井口处长出几棵叶面有着白绒毛的井荷叶。 也有个别家庭,井口向下几尺处,圆形的井壁上长出个小四方块儿。不大,正好可以放下一个海碗。那是家里好不容易吃了一顿肉,剩下的就踩着石壁向下放进去,天然地就保了鲜。 至于剩下碗面条啥的,锅底填把火一热,就进了那些瘦黑屁股们的嘴里了,压根也来不及馊,不用往那井壁上的方块儿里放。 那圆滚滚的西瓜终于被水桶捞上来了。托在手上,凉冰冰的,甚至冒着丝丝的凉气。瓜被摆上方桌了。方桌是擦净的,刀是洗过的,像是一场庄重的仪式。 刀尖一碰上瓜皮,“喀”,瞬间炸开一个口子,一群人赞叹着“熟透了”,“沙瓤”,“肯定好吃”,看瓜被一分为二,再把其中的一半一分为二,一牙一牙地切开。最中间那牙儿先给爷爷奶奶,然后,满屋子里响起“呼噜呼噜”、边啃边吸溜汁水的吃瓜声。 这时啊,别忘了,桌子中间还放着个盆。那瓜是有籽呢,那籽拇指指甲般大小,厚嘟嘟的,像一群害羞的胖孩儿,半圆形的大头儿屁股外撅,小头拱向圆心,把自己藏在红艳艳的瓜瓤之中。 这些藏着瓜籽的瓜瓤被啃进嘴里了,被灵活的舌头分开了,三口或五口过后,被吐进了那个盆子里了。又很快,当一个大西瓜被瓜分殆尽,便要开始洗瓜籽了。 添上两瓢清水,这些黑色的瓜籽可淘气了,它在指缝间钻来钻去,像是条条灵活的鱼,小腔调喊着“你抓不住我”、“你抓不住我”。可总被那些细长的或者短粗的、雪白的或者黝黑的手指一条一条给抓了出来,洗上两三遍凉水澡,然后晾在了高粱梃子纳的锅排上,晒在了太阳底下。这下,它们终于安静了。 等到哪一天,在闷热的午后,或者傍晚的余荫里,这些黑色的瓜籽被锋利而雪白的的牙齿磕开,乳白色的籽香飘满了口腔,小狗急得在身边转来转去。 谁让它也那么饿呢,因为它的身边,跟着一群更小的小狗。小狗以和村庄新生儿比赛的速度降生。娃娃哭,小狗叫;妈妈笑,大狗居然也跟着叫了起来。 也有的西瓜籽被有心的孩子留了下来。第二年,他把瓜籽埋在自家的粪堆旁边,就长出了一棵或者几棵西瓜,结出了一个或者几个西瓜。 这些西瓜,无一例外都是黑籽,大大的,滑滑的,亮亮的,也凉凉的。这些黑籽,也无一例外都会结瓜。就像村庄上的女人,比着赛的生宝宝,一群一群的。 我们啊,把这些圆滚滚的瓜写进了作文,画在了画里,留在了不褪色的记忆里。
它们无一例外,绿皮上带着黄色或黑色的花纹,都有着圆滚滚的孕肚子。被切开来,外皮像月牙,月牙上托着红艳艳的沙瓤,沙瓤里藏着一群会生宝宝的黑瓜籽……(2024.6.19)
作者︱时兆娟:方城县作协副主席,南阳市作协会员、二月河文化研究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南阳市“三八”红旗手,南阳市十佳书香个人,方城县第十、第十一届政协委员、方城县“红色特别连”队员,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南阳市作文教学优秀教师,现任教方城七小。殷万民:河南省方城县县直某单位工作人员。 (编辑:思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