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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往事‖梁实秋|谈徐志摩

时间:2024-01-23 22:22来源:顶端新闻 作者:胡济卫
梁实秋谈徐志摩。


 

  梁实秋,原名梁治华,字实秋。1903年1月6日出生于北京,浙江杭县(今余杭)人。笔名子佳、秋郎、程淑等。中国著名的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曾与鲁迅等左翼作家笔战不断。一生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两千多万字的著作,其散文集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纪录。代表作有散文集《雅舍小品》《莎士比亚全集》(译作)等。
 

  谈 徐 志 摩

  梁实秋

  徐志摩是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

  胡适之先生对于徐志摩的总评是不错的。胡先生说:“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单纯的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

  不过,“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的“单纯信仰”,如果真正恰如其分地加以解释,其实内容并不简单。所谓爱,那是广大无边的,耶稣上十字架是为了爱,圣佛兰亚斯对鸟说教也是为了爱,中古骑士为了他的情人而赴汤蹈火也是为了爱。爱的对象、方式、意义,可能有许多的分别。至于自由,最高的莫过于内心的选择的意志的自由,最普通的是免于束缚的生活上的自由,放浪形骸之外而高呼“礼教岂为我辈设哉”,那也是企求自由。

  讲到美,一只匀称的希腊古瓶是美,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是美,山谷刈谷者的歌唱是美,平原上拾穗者的佝偻着身子也是美,乃至于一个字的声音,一朵花的姿态,一滴雾水的闪亮,无一不是美。“爱,自由,美”所包括的东西太多,内涵太丰富,意义太复杂,所以也可以说是太隐晦太含糊,令人琢磨不定,志摩的单纯信仰,据我看,不是“爱,自由,美”三个理想,而是“爱,自由,美”三个条件混合在一起的一个理想,而这一个理想的实现便是对一个美妇人的追求。不要误会,以为我是指志摩为沉溺于“诗、酒、妇人”的颓废派,不,任谁也可以看出志摩不是颓废的享受者。他喜欢享受,可是谁又不喜欢享受?志摩在实际生活上的享受是正常的,并不超越常规,他不逸出他的身份。他于享受之外,还要求一点点什么,无以名之,名之为“理想”,那理想究竟是什么,能不能一加分析呢?志摩曾把自己一剖再剖,但始终没有剖析到他自己所那样珍视的理想。我们客观地看,无所文饰,亦无所顾忌,志摩的理想实际等于是与他所爱的一个美貌女子自由地结合。
 

徐志摩
 

  和一个心爱的美貌女子自由地结合,乃是一个最平凡的希望,随便哪一个男子都有这样的想头。择偶、结婚、传宗接代,这是最平凡的事,但是,如果像志摩那样把这种追求与结合视为“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那样夸张,可就不平凡了。志摩的单纯信仰,换个说法,即是“浪漫的爱”。浪漫的爱,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这爱永远处于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永远存在于追求的状态中,永远被视为一种极圣洁极高贵极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旦接触实际,真个的与这样一个心爱的美貌女子自由地结合,幻想立刻破灭。原来的爱变成了恨,原来的自由变成了束缚,于是从头来再开始追求心中的“爱、自由与美”。这样周而复始两次三番地演下去,以至于死。在西洋浪漫派的文学家各有不少这种“浪漫的爱”的实例,雪莱、拜伦、朋士(Burns)、Novas,乃至卢梭,都是一生追逐理想的爱的生活,而终于不可得。他们爱的不是某一个女人,他们爱的是他们自己内心中的理想。这样的人在英文叫作nympholept,勉强译作“狂想者”。梁任公先生真不愧为一个目光如炬的稳健思想家。他于志摩、小曼结婚典礼中致严厉的训词,是不足为怪的,因为他在事前对于志摩已有诚挚的警告,他于一九二三年一月二日致函志摩: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捕风,然先已予多数人以无量之苦痛。

  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帖也极难。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

  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当知吾侪以不求圆满为生活态度,斯可以领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于不可必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侘傺以死,死为无名。死犹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复能自拔。呜呼,志摩,可无惧耶?可无惧耶?

  任 公 先 生 的 话 是 对 的 。事 实 证 明 他 不 幸 而 言 中。但当时对于浪漫的爱之追求者,是听不入耳的。志摩的回答是:“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灵魂”为物,本来就玄妙,再要找“灵魂之伴侣”,岂不难上加难?我们自然佩服志摩之真诚与勇气,但是我们亦不能轻易表示同情于一个人之追求镜花水月。一个人要有理想以为生活之鹄的,但是那理想需要慎加分析,是否在现实的世界里有实现之可能。把自己的生命和前途,寄托在对“爱、自由、美”的追求上,而“爱、自由、美”又由一个美貌女子来作为象征,无论如何是极不妥当的一种人生观。

  若说志摩之憧憬自由仅限于爱情方面,显然是不合事实的。像一切浪漫主义者一样,志摩向往一切方式的自由。下面这一段话是他最好的自白: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地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流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徐志摩、林徽因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泰戈尔
 

  的确是,想飞是人人有的愿望。我小时候常做梦,一做梦就是飞,一跺脚就离地一尺多高,再一扑通就过墙了,然后自由翱翔在天空里,非常适意。有时在梦里飞不起来,飞到三四尺高就掉下来,怎样挣扎也不中用,第二天早晨醒来便头痛欲裂。这样想飞的梦,我足足做了有十年八年之久。虽说这只限于梦,虽说这只是潜意识的活动,但也影响到我的思想。我译过巴利的《彼得·潘》,是一部童话,也是只有成年人才能充分赏识的童话,里面的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彼得·潘,真是令每一个成年人羡杀而又愧杀的角色!这一部《彼得·潘》撩起了我对童年和纯洁天真的向往。其实哪一个人在人生的坎坷路途上不有过颠簸?哪一个不曾憧憬那神圣自由的快乐境界?不过人生的路途就是这个样子,抱怨没有用,逃避不可能,想飞也只是一个梦想。人生是现实的,现实的人生还需要现实的方法去处理。偶然做个白昼梦,想入非非,任想象去驰骋,获得一时的慰安,当然亦无不可,但是这究竟只是一时有效的镇定剂,可以暂时止痛,但不根本治疗。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人人都循着这路途走,你说它是蔷薇之路也好,你说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所以想飞的念头尽管有,可是认真不得。如果真以为诗是有翅膀的,能把诗人带起到天空,海阔天空地俯瞰这乌烟瘴气的人间世,而且能长久地凭虚御空,逍遥于昊天之上,其结果一定是飞得越高,跌得越重,血淋淋地跌在人生现实的荆棘之上,像徐志摩那样!这也是一切浪漫诗人的公式,不独志摩为然。

  梁任公先生说过,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把应尽的责任尽完。他揭橥“责任”二字为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此事一毕,了无遗憾,真是一个最稳健的看法。浪漫主义者的看法,恰恰与此相反。勃朗宁有一首小诗,名为《至善之境》(Summum Bonum),他说:

  真理,比宝石还光亮,

  信任,比珍珠还纯洁——

  宇宙间最光亮最纯洁的信任——我认为

  全存在于一个女人的亲吻里。

  把一个女人的亲吻放在一切伦理价值之上,实在是一个最大胆浪漫的夸张!《志摩日记》在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记载着:“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的绝对义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同是一个意思”,也许是的,但是在伦理价值上,能等量齐观吗?

  浪漫的梦经不起现实的打击。志摩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并且不是一个没有胆量认错的人,所以他很快地承认了他的失败,胡适之先生曾指出下面一首《生活》的诗为他自承失败的证据: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这几行诗是纪实的,志摩临死前几年的生活确是濒临腐烂的边缘,不是一个敏感的诗人所能忍受的,所以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上海跑到北平。谁又想得到希望有“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的人,竟根本丧掉了生命,永远不能得到机会呢?(胡济卫)

(编辑:思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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