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画家陆恢所绘《鲁公写经图》,呈现了颜真卿蹲坐案前,将要书写经文的情景。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颜真卿《祭侄文稿》 悲痛是有形状的,也是有颜色的,更是有重量的。震颤的双手,便是悲痛的形状;眼眶中充溢的泪水,便是悲痛的颜色。而心头难以遏制的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那种重创,便是悲痛的重量。这重量可以压弯一个刚强之人的脊背,可以扼住一双刚健的手,让颜真卿手中的笔,重如千钧。 终于,他写下了第一行字:“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三年了,可是悲痛依然沉重地压在自己的心头。那年轻的、神采飞扬的面庞,再一次浮现在自己的眼前。那是自己熟悉亲爱的侄儿颜季明,是光耀颜氏家族的“宗庙瑚琏”、兄长颜杲卿心爱的“阶庭兰玉”——这些对少年郎的夸赞本是那一时代陈词滥调的典故,但用在自己侄儿的身上,却又是如此贴切。毕竟,这世上,见过他的人,还记得他样貌的人,如今已是少之又少——战争夺去了太多的生命,也毁灭了太多的记忆,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中,颜氏一门死于叛军刀锯者三十余人,那些死去的人,连同他们的记忆,一并都湮没在尘埃冷血之中了。 许多记忆就此毁灭,但对自己来说,对侄儿面容的记忆,却尚有一物作为凭借,只是这凭借之物,对自己来说,带来的并不是追忆往事的抚慰,而是摧折心肝的悲痛。 那是一枚头骨,是侄儿颜季明仅存的头骨。 这不是颜真卿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头颅。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三颗头颅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情景。
颜真卿《祭侄文稿》。 挽局势 定倾扶危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蓄谋十余年的安禄山终于发动叛乱,不数日,河朔皆落入安禄山之手。叛军一路南下,十二月十二日,东都洛阳沦陷。沦陷当日,洛阳城中官员士卒四散逃逸,留守洛阳的御史中丞卢弈与尚书李憕率兵战至弦断矢折,终于已是战无可战。于是,两人相互约定道:“吾曹荷国重寄,虽力不敌,当死官。”他们让身边的部校趁夜缒城逃出,自己留在城中。李憕与坚决留在身边的判官蒋清留守在留守府,卢弈则让妻儿携带御史中丞的印信从小路逃往京师长安,自己换上朝服端坐在御史台,直面叛军的到来。 残酷的时刻终于到来,上千名叛军一拥而入,将他们推到安禄山的面前。得意的叛军头领如今已经准备自封为大燕皇帝,正忙着为自己新鲜出炉的朝廷购置顺服的臣子——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这样望风迎降的官员显然不在少数。但卢弈、李憕和蒋清三人却不愿步这些投降者的后尘。于是,恼羞成怒的安禄山下令将这三人当众斩首。尽管史书记载仅有寥寥数笔,但仍然勾勒出宁死不屈之人的最后形象。卢弈缓缓地抬起头,注视着这群叛军逆贼,历数安禄山的罪行,说道:“为人臣者当识顺逆,我不蹈失节,死何恨?”直到临刑之时,他依然怒骂逆贼不绝于口。四周的叛军都为之变色。安禄山为了恫吓那些胆敢违抗自己之人,命令投降的唐臣段子光为使者,提着卢弈、李憕和蒋清三颗头颅前往河北,胁迫依然坚守的诸郡投降。 段子光表面上得意洋洋,内心或许同样为新主子的残暴不仁而战栗,但他手中的三颗高贵忠直的头颅,却足以恫吓那些摇摆不定的郡县,其意不言自明:如果不投降,同样的惨祸便会落在自己头上。终于,他来到了颜真卿镇守的平原郡。当他将三颗头颅拿到颜真卿面前时,对方却平静地对身边的诸位将领说: “我一向认识李憕等人,这些头颅都不是他们!” 于是,他下令将段子光腰斩。主帅的果断坚决,让军心大振,人人也都清楚,投降的后路已经彻底断绝了。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三颗头颅被颜真卿仔细地掩藏起来。直到数日后,颜真卿才为这三颗头颅用稻草编成身体,发丧安葬。 就在颜真卿埋葬三颗头颅的同时,他的兄长镇守常山郡的颜杲卿正在设法与叛军周旋。当安禄山的大军绕过颜真卿严密防守的平原,直抵常山时,颜杲卿与他的副手长史袁履谦深知城内兵力不足,于是假装接受安禄山赐予的官服,以伺时机。 正在此时,一个年轻人的到来,让颜杲卿心头一震。这个年轻人便是堂弟颜真卿的外甥卢逖,他带来了颜真卿斩首段子光,奉旨举兵的消息。这个消息让颜杲卿“悲喜不自胜”,但因时机未到,他只能将悲喜藏在心中,不敢宣示在外。而他等待多日的时机,也恰当其时在当天晚上到来。 安禄山离开常山前,曾命令颜杲卿为自己的亲信李钦凑提供武力支援,以便守护叛军直达河北的要道——土门。就在卢逖到达的当晚,颜杲卿假托安禄山之名,将守卫土门的李钦凑招致常山,将其灌醉后斩杀。他的同党在次日被捉获处死。失去了主帅的土门叛军迅速作鸟兽散。在颜杲卿打通了土门要塞后,风向骤然从叛军转向唐廷一方,河北十七个郡在一天之内归顺朝廷,推举颜真卿为盟主,麾下拥有二十万兵力,足以与安禄山进行对决。向颜真卿传递土门收复消息的人,正是颜杲卿的少子,自己的侄儿颜季明。 念侄儿 震悼心颜 “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 颜真卿写下这行文字时,脑海中或许正浮现出侄儿从常山赶来,风尘仆仆的容颜。他的脸上或许带着疲惫的神色,但表情却充满了愉悦与轻快。他笔下的这行文字,也犹如这段记忆一样写得轻快顺畅,笔下生风,犹如飞动一般。“凶威大蹙”四个字,写得尤为慷慨气壮。但那凛凛如飞动一般的气势,却一瞬间扼住了。接下来是一大段涂改。颜真卿先是写下“贼臣拥众不救”六个字,然后圈掉了“拥众”,之后,又将整句话圈掉,打算重写。但他写下“贼臣拥”三个字之后,手中的笔又顿住了,他再次涂掉了“拥”字,最终写下了“不救”。 原本,情势正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然而,一切都因为那个“贼臣”的贪功私欲而急转直下。王承业,颜氏兄弟苦心孤诣支撑起的义军大业,便毁在这个贼臣的手中。颜杲卿派自己的儿子颜泉明,携带奏表与李钦凑的首级以及活捉的两名安禄山叛将解送长安。在途经太原时,却被王承业扣留,王承业不仅另写表章,将收复土门的功劳归诸自己头上,甚至为了抢功不惜杀人灭口,密令手下翟乔装扮成盗贼,企图在颜泉明回常山的路上将其劫杀。翟乔却出于义愤,将王承业的密谋告知颜泉明,颜泉明这才幸免于难。但他父亲镇守的常山城却已是危若累卵。 闻听土门易手,河北生变,安禄山大惊失色,立即回师洛阳,发起对常山郡的进攻。他命令两名手下史思明和蔡希德各率一万人马渡河,从南北两路对常山发起猛攻。 此时的常山,颜杲卿刚刚举兵,守备尚未完全,便遭大军压境,众寡不敌,力不能支。颜杲卿命人紧急向太原王承业告急求援。但王承业本就贪冒颜杲卿的功劳据为己有,生怕将来事情败露,于是故意拥兵不救。 颜杲卿率常山军民苦战六天六夜,已是粮尽矢绝。天宝十五年正月八日,常山沦陷。 叛军将两个年轻人推到颜杲卿的面前。其中一人是堂弟颜真卿的外甥卢逖,另一人,则是自己的儿子颜季明。叛军将刀架在颜季明的脖子上,对他吼道:“降我,当活尔子!” 颜杲卿没有回答,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颜季明和卢逖的头颅,被叛军砍了下来。 颜杲卿被叛军解到洛阳,安禄山亲自审问他,他对颜杲卿怒道:“吾擢尔太守,何所负而反!”颜杲卿瞠目骂道: “汝营州牧羊羯奴耳!窃荷恩宠,天子负汝何事?而乃反乎!我世唐臣,守忠义,恨不能斩汝以谢上,乃从尔反耶!” 不胜愤怒的安禄山,将颜杲卿捆绑在洛阳天津桥的桥柱上,将其片片肢解,生啖其肉。但颜杲卿依然痛骂不绝。叛贼用铁钩钩断了他的舌头,问道:“还能骂吗?” 钩断舌头的颜杲卿依然发出含糊的骂声,直到气绝。 三年过去了,安禄山被自己的儿子安庆绪弑杀,史思明投降,战火依旧在继续,但叛军已然是强弩之末。喘息之时,那些惨酷的记忆,终于可以片片拼凑起来了。当年从王承业的辣手下逃出生天的颜泉明,在经历了被叛军俘获,被裹在革囊里当成战利品送往洛阳,遭到幽禁,又因叛军内讧而被赦免的一系列坎坷后,终于脱离贼巢,来到叔父颜真卿身边。颜真卿命他前往洛阳与河北寻访失散亲属,与兄长与侄儿、外甥等人的遗骨。 从当年行刑刽子手的口中,颜泉明得知了颜杲卿遗体的去向——刽子手告诉他,当年杀害肢解他父亲时,先砍断了他的一只脚。 凭借这个残酷的标记,颜泉明找到了父亲的遗骨。 而他的弟弟颜季明,他只找到了一枚头骨。 “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 望着这枚头骨,那些鲜活的、残酷的记忆,一时涌上心头,从手稿剧烈的涂抹中,可以看到那双颤抖的手。这双手曾经抚摸过三名忠义之士的头颅,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妥帖安葬。如今,又捧着自己年轻侄儿的头骨,从那黑魆魆的孔洞与黄白的骨头上,试图读出昔日如瑚琏、如兰玉一般的容颜。 “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火焰吞噬了工工整整抄写好的祭文,在深秋萧瑟的夜气中,化为闪亮的飞灰,飞进天际,飞进无尽的虚空当中。只留下这份涂抹数四的手稿,看似凌乱却又飞动,看似刚劲却又滞涩的笔迹,像老树虬曲的树根一样,盘绕着扎进薄薄的麻纸当中。 那是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了三十余位亲人的老人,竭尽自己的气力,在和惨酷的记忆进行撕扯。每一次涂抹和修改,都是一次理智与记忆的撕扯,在那涂抹最深、最艰于下笔的浓黑墨色之中,是一颗屡受悲痛重创却依然刚强跳动的心。白色的麻纸在岁月的浸染下渐渐变成赤金一般的黄色,犹如那颗年少、赤诚的头颅,被战火洗去了瑚琏玉兰一般的容貌,变成了清冷月光下的头骨。 小人憎 禀义莫由 当年的头颅,再一次浮现在颜真卿的脑海,已经是二十五年后。 唐廷再度面临叛军的威胁,淮西节度使李希烈与叛军头领朱滔相勾结,意欲划地自雄。当朝宰相卢杞一直忌惮颜真卿的威望,想要借刀杀人,故意怂恿德宗皇帝下旨,命颜真卿去“安抚”李希烈。 朝野上下皆知,这是故意让颜真卿去送死,而颜真卿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位已经七十五岁的四朝元老,注视着眼前这个中年人,试图从他丑陋的容貌中,找出几分当年他父亲的忠义之相。他说道: “真卿以性情褊急为小人所憎,被窜被贬已经不止一次,如今已经羸老,幸为相公庇护之。相公先父御史中丞卢弈,当年被安禄山所杀,头颅传首到平原郡,他脸上的血,我不敢用衣服擦拭,而是用舌头舐净。相公忍心容不下我吗?” 这番血泪肆流的话语,尽管让卢杞一时“矍然下拜”,但却因此对颜真卿更加衔恨。当颜真卿如其所料,身陷李希烈囹圄中时,他又刻意拒绝了所有的援救计划,坐待李希烈将其置于死地。 “公与真卿偕陷贼境,悬隔千里,禀义莫由,天难忱斯,小子不死,而公死,痛矣哉!” 这是当年颜真卿为兄长颜杲卿所撰写的神道碑铭中的字句。尽管兄长在洛阳痛斥安禄山、被钩断舌头依然詈骂不已的壮烈义举,他没有亲眼得见,但那些幸存者的讲述,与自己沐风浴血出入战场的残酷经历,依然可以让他推想出当时的境况。当他的兄长就义时,他自己也身陷叛军包围之中,为了保存实力,他不得不放弃坚守的平原郡,在部将的拥护下渡河南奔。尽管死守孤城,存亡与共,并不利于大局,唯有弃城南渡,才能为抵抗保存有生力量,但颜真卿始终在心中引以为憾。认为自己未能像兄长一样死守,而是弃城,乃是“功业不成”。 之后的二十五年里,尽管他鲜少提及当年与兄长侄儿的死生之别,但他的内心中,必然存有一个舍身殉志的隐秘期望,而如今,他已经贵为太师,身入贼巢,再度与叛军直面相对,与其说是朝中政敌恶意将其推入死地,倒毋宁说是上天假朝中奸佞之手,来成就他忠直节烈的赫赫声名。 “汝知有骂安禄山而死者颜杲卿乎?乃吾兄也!吾年八十,知守节而死耳,岂受汝辈诱胁乎!” 当李希烈的一众凶暴的养子,拔刀露刃,用争食其肉来恐吓颜真卿时,他只是冷眼旁观,神色不为所动。在囚禁当中,他惟一一次失态,是叛军将安州之战中斩获的唐军将士头颅,戏谑地在他面前夸示炫耀。颜真卿“大声叫呼,自床投地,愤绝,良久乃苏。从此不复与人言语”。 就像当年他为自己的侄儿写下祭文一样,他也为自己写好了祭文,只是这一次更加从容,指着囚禁之所龙兴寺寝室的西壁说: “吾殡所也。” 贞元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公元785年10月1日,颜真卿在蔡州龙兴寺被李希烈手下缢杀。五个月后,李希烈被部下鸩杀,朝廷的御史终于珊珊迟来,护送颜真卿的灵柩回京。 当棺木打开时,人们看到他那双曾经写下如此筋力雍容大字的手,曾经拂拭过忠臣头颅的手,曾经捧起侄儿头骨,写下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的手,握紧了拳头。 他握得如此地紧,以至于指爪穿透了手背。(撰文/李夏恩) (编辑:思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