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写了一辈子春联的人(中国故事) 四十年前,我在胶东故乡即墨县的一个小山村里上学念书。徐立诰老师当时在村小学任教,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他是我伯父的同学和好友,他们两人,再加上村里一位和我同辈的大哥延洵哥,是新中国成立后我们那个小村里最早的几位高中生,三个人同级毕业于店集镇上有名的“即墨二中”。这所中学创办于1952年,前身是坐落在黄海之滨的即东中学。1954年夏天,即东中学由金口迁往即东县的店集镇上,两年后,即墨、即东两县合并,即东中学随之改名为山东省即墨县第二中学。上世纪80年代,这所中学已是青岛市的重点中学。听我伯父讲,他们同学三人当年毕业后,相约着要去报名参军入伍,但最终只有我伯父和延洵哥如愿以偿,立诰老师因为家庭出身问题留在了村里,从此就在家乡村小学里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 我在村小学念书时,立诰老师已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了,只是那时候还没有“书法家”这样的称呼。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候常写的书体,就有楷、隶、行、篆等。我们这一茬学生当时年龄尚小,但也大都受过他的影响,有意无意地模仿过他的字体。至少到我初中毕业离开家乡时,我写的字体里一直留有老师书体的影子。只是我是个不争气的学生,到现在也没有把毛笔字练好,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那时候,每年春节前夕,全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把买回的大红春联纸送到小学校里来,请徐老师书写春联。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就成了为他铺纸、研墨的“书童”。大红春联归老师亲自书写,有时候他也让我们这些小孩子“显显身手”,分工书写一些诸如贴在粮缸上的“五谷丰登”、贴在进门照壁上的“抬头见喜”、贴在水缸上的“年年有余”、贴在箱子上的“新衣满箱”之类带有吉祥和喜庆意味的小条幅。那个年月里,临近春节时,在外地工作的人都会陆续回家团聚,一家的归客,几乎也就是全村的归客,村边巷口,热热闹闹;人情怡怡,村庄内外总是充满了过年前令人喜悦的气氛,平日里邻里之间、孩子与孩子之间偶尔的不快,也都在这喜庆的气氛中化解了。立诰老师多才多艺,除了写春联,还写标语牌、刻蜡版、为电影队写幻灯片等等,样样在行。多少年来,我们那个小山村,因为有了徐老师这样一位心系乡梓、殷勤为家乡父老乡亲服务的乡村知识分子,也真算是有幸了。无怨无悔的徐老师,惠人多矣! 上世纪70年代末,我跟随家人离开了故乡,在湖北念完了高中和大学。这期间我跟徐老师有过几次通信,还把我写的怀念故乡的诗歌习作寄给老师看过,不知老师是否还保存着这些书信和诗歌习作。如果还保存着,那应该算是我较早的一批“少作”了。90年代有一年清明节,我伯父还在世时,我陪他回过一次故乡。巧的是,当时离开老家多年、已在郑州定居的延洵哥,也正回到村里探亲,他已有四十多年没有见过我的伯父——他少年时代的同学伙伴了。那天他站在村口,一眼就认出了已经白发苍苍的少年同学,大叫了声“四叔”,两个人就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这次回乡,他们三位老同学意外地在老家相聚,都很高兴。徐老师拿出了他各种书体的书法作品,一一展示给他的老同学和我看。我伯父虽然不是书法家,但他的毛笔字写得非常清正、漂亮。他给徐老师的书法提了几条建议,同时也给我这个晚辈布置了一个“任务”:如果能力所及,可以对外“推介”一下老师的书法作品。这其实也是徐老师心存多年的一个愿望:他很希望能够加入一个正规的书法家协会。 在这之前,老师常年居住村中,对于外面世界的唯利是图、喧嚣嘈杂的乱象,并不了然,所以没少被人蒙骗,参加了一些各种名目的书法大赛,也加入了几个莫名其妙的书法学会(当然前提的条件都是要“交费”若干)。我猜想,老师本来就不多的一点退休金,都被某些无良的机构和寡德的比赛给哄骗去了。老师把他收到的那些各种各样的获奖证书和聘任证书拿给我看,我心里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也实在不忍浇冷老师心中的希望。当然,老师毕竟还是一位比较清醒的乡村知识分子,对于世风日下的现实,也并非全然不觉。记得有这样一件小事:老家清明节祭祖,有给先人“烧包袱”的风习,可是“包袱”上的文字该怎么写,我实在是不懂得。我伯父和老师当然都会写“包袱”。老师跟我说:“你少小离家,多年在外,不懂得老家的这些风俗和规矩,情有可原。可是你去东山上的墓地看看,多少墓碑上竟然都写着‘中华处士名讳某某之墓’,他爷爷一个大字不识,在村里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地,跟‘中华处士’压根儿就挨不上!”我听了这个,不禁哑然失笑。其实老家的乡亲给我的祖父立的墓碑上,刻的也是“中华处士名讳徐公之墓”云云。村中乡亲,对于墓文碑铭,本来就不求甚解,但望故人“名头”又大又响亮,后人亦可以此炫人,所谓“光宗耀祖”。我知道,老师看不惯这些现象,但他已经无力说服村民,更不可能去改变当下花样百出、纷乱无序的世风了。 从故乡回来后,我开始计划着为徐老师做点“实事”。我先是从武汉的一位老朋友、金石学家梅春林先生那里讨来两小方石印。春林兄热心快肠,出面请武汉著名篆刻家、湖北中流印社副社长吴林星先生持刀治印,为我的老师刻了一枚名章、一枚闲章。接下来,我就想着怎样帮助老师去实现那个美好的愿望:加入省书法家协会。为此,我特意写信给住在济南的一位老朋友,老作家、著名小说《微山湖上》的作者邱勋先生,请他帮忙找一找山东省书法家协会的主事者,请他们看看我老师的书法作品。我选了老师的几幅书法作品,请邱先生交给省书协,还写了一封信去,介绍了我的老师大半生服务桑梓、教书育人、殷勤为方圆四邻的父老乡亲写字、普及书法文化的情况。邱勋先生良善厚道,一派长者风范,对我这个后辈总是有求必应。他不顾年迈体病,亲自去书协要来了表格,辗转寄给了我的老师,估计好话也没少说,真心想帮我玉成此事。奈何忙活和等待了好几个月,最终却是没能如愿,真是枉费了邱勋先生的一番劳碌。我感到很失望,不知道该怎样给老师解释他加入不了书协的原因。 十年前,我敬爱的伯父病逝,我为他的墓碑写了一副联语:“高风传故里,亮节照后人。”老师痛失了少年时代的同学挚友,自是倍感凄伤。前几年,与老师恩爱厮守了一辈子的师母,又先他而去,剩下老师一人独居,晚景更加孤独。所幸的是近些年来,承老家即墨市的一位热心公益事业的杜先生帮助,他和他所带领的“滴水公益爱心团队”对老师照顾有加,给老师的晚年送上了许多慰藉和温暖。不久前,我请尚未谋面的杜先生把老师的一些书法作品拍摄下来传给我,然后请一位美术编辑做了些整理、剪裁和编排,给老师印了一册书法集,这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