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 安德森是他那个时代最具有文体意识和文体价值的作家之一。他独特的叙述方法和表达模式,激活了小说诸多的构成要素,使小说传统的稳定结构走向了具有活力的开放状态,叙述者自身也充满了创造的自信。这无疑是最富有变革意识的行为之一。 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短篇小说集《小城畸人》为他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他把文学引向本土、关注身边人物,从而构筑真实、写实的“文学视阈”,对充实和建构美国当代小说的美学准则具有重要意义。威廉·福克纳、欧内斯特·海明威、约翰·斯坦贝克、杰罗姆·大卫·塞林格、阿摩斯·奥兹等一批国际级著名作家都曾受到他的影响。威廉·福克纳在1956年回答《巴黎周报》提问时评价安德森“是我们这一代的美国作家之父,开创了即使是我们的后人也未必承袭的美国式的写作传统” 。 “畸人”在汉语中是个很有意味的词。《庄子·内篇·大宗师》:“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 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於俗。”也就是说“畸人”指的是特立独行、不同流俗的“异人”、“奇人”。“侔于天”就是说“畸人”往往能够与天相达、相通。宋代诗人陆游《幽事》诗之二有:“野馆多幽事,畸人无俗情。静分书句读,戏习酒章程。” 讲的也是“畸人”超凡脱俗的一面。关于“畸人”,安德森在代序的开篇之作《畸人志》中讲得很明白:“使人变成畸人的,便是真理”。 “畸人”一词本身,就表明了不见容于时俗与伦理,包含着疏离、歧视的意思。而《小城畸人》中所指称的这类天赋异禀的人和汉语中“畸人”的语义恰好异曲同工。安德森小说的旨趣在于创造个人的真理。这在《畸人志》中就是开宗明义的,“起初,世界年轻的时候,有许许多多思想,但没有真理这东西。人自己创造真理,而每一个真理都是许多模糊思想的混合物。全世界到处是真理,而真理统统是美丽的。——每个人出现时抓住一个真理,有些十分强壮的人竟抓住一打真理”(第3页)。这样的小说伦理,就是让人物出面,表达个人的真理,让人物在自己的命运里自由地“生长”着,呈现着自在的状态。他笔下的这些人物无法遵循社会伦理所要求的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又和谐有序关系的习俗和规范。这种小说伦理展示的不是人与人之间以道德手段调节的种种关系,也不只是揭示善与恶的矛盾,道德和利益的冲突,更重要是个人活着能否感觉疼痛,以及拥有某种可迫使人们去深入思考身心自由与道德责任的权利。这一点和美国当代著名批评家布思的“小说伦理学”理论中关于作家与作品的伦理道德与责任既有区别也有颇多契合之处。 安德森小说中所展示的个人真理有这样几个特质:一是“依人物命运而不依逻辑”。在写作中,就是做到让人物在自身命运里“生长”。《小城畸人》中关注的重点都是温士堡的各色人物本身,让每个人物按天定的性格和命运走笔落墨,而不是依情节的设置、按正常的逻辑关系来构建小说。基于让每个人物表达个人真理的诉求,安德森放弃了将生活作戏剧化处理的传统写法,放弃对人物、事件作全知全觉、总体观照式的叙述方式,着力提示“畸人”们真实的、个别的生命的本来面目,还原人物初始思维中的混沌状态,捕捉自性的光芒。他笔下的人物都带有自然主义和神秘主义色彩,在内心探索个人生活的真理,渴望精神与肉体(性)的双重解放,但常以失败和荒唐告终。所有这些人物与社会伦理、秩序都处于一种离散的状态中。在他的小说里,呈现出的偶然、直觉和无序,并非是散乱的碎片,而是以一种自在的方式,共同倾诉着人生的无常、乖戾与现实的虚幻、荒诞。用安德森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人一旦为自己掌握一个真理,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变成虚妄”(第3页)。 二是“依整体不依个别”。《小城畸人》是由25篇独立的短篇小说组合而成,就单篇看,坦率地讲,可能称不上篇篇都是精品杰作,有些短篇甚至只叙述了人物一生中的某一时段的生活片断、人物性格走向交待得也不算清晰和完整,但是当读者把25篇小说全部读完就会发现,读者对温士堡会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所有人物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只有当读完了他全部的温士堡小城的人物谱系之后,才会发现这是一个有大局掌控力的作家,而且每篇小说的人物也是彼此串联、紧密相关的。读者在一篇一篇阅读的过程中,会由纯粹的接受上升为接受与创造的统一体,单篇的小说对另外的小说都在不断作补充、丰富,人物性格也不断延伸、深化,前面小说中的人物会越发栩栩如生,衬托出每个有所关联的人物都清晰、明朗起来,做到完全掩盖和弥补了单篇的不足,甚至个别的败笔,这是他小说的神奇之处。三是“依创新笔法不依旧法”。他的小说笔法是带有实验性质的,仅仅从单篇小说去看的话,作家有意无意在文本中设置了一些障碍,而把破除这些障碍的任务交给了下一篇小说和下一个人物。如果仅仅是从单篇上看,读者往往会注意到的是构成小说传统元素与意蕴的不确定性,可以由着自己的方式解读作品,与前面的小说人物遥相呼应,领略“有意味的形式”。小说中现实与虚构、事实与想象常常混淆,读者和作家在这里参加一个相互角逐想象力的游戏。安德森有时打破传统的叙述者和叙述对象的“隔膜”,开篇小说中就既有对叙述对象的叙述,也有对叙述本身的叙述,如“作家在书桌上工作了一个钟头。结果,他终于写成了一本书,称之为《畸人志》” (第3页),这种叙述方式的转换、位移,与传统小说的笔法迥然不同。将言说动机、言说状态和正在发生的言说事实彼此切换,转变为叙述内容,这种交叉进行的两维言说再构文本的方式,是安德森对小说艺术的贡献。安德森是他那个时代最具有文体意识和文体价值的作家之一。他独特的叙述方法和表达模式,激活了小说诸多的构成要素,使小说传统的稳定结构走向了具有活力的开放状态,叙述者自身也充满了创造的自信。这无疑是最富有变革意识的行为之一。无论是故意暴露的叙事策略,多元视角的择定和转移,情节空缺的发掘和设置,都迥异于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传统全知全能型叙述者让位于角色型叙述者。这种叙事语言的能指化、新颖的文本意义、前后呼应的整体叙事风格,从小说笔法与文体构建上形成了对传统小说观念的挑战。安德森小说的形式主义探索,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艺术空间,已成为20年代的大背景下,挑战传统小说文体规范、开创文学历史新纪元的重要事件。此后,安德森的叙述话语也成为了一代具有探索精神的美国小说家们的公共话语。他对福克纳构筑邮票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和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经营百年兴衰的“马孔多”小镇都是有启发和帮助的。当然,这种影响有显然的也有隐性的,有橘逾淮为枳的魔幻效果。 (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