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金家老宅 杨海/摄 在河北省邯郸市广平县南寺郎固村,很多村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王书金还没死。 那里是他的家乡,在那里他曾经犯下多起强奸杀人案,其中一名死者离他家只有不到100米的距离。 他2005年就已经落网。在审讯过程中,时任河北省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的郑成月发现,王书金在石家庄西郊玉米地里犯下的一起杀人强奸案和另外一起案件高度重合。 那时郑成月就感到了事情的蹊跷。只是当时还没有人知道,另一起案件中,那个已经被枪决的“罪犯”聂树斌,会成为未来十余年内中国司法界最耳熟能详的名字之一。也没有人想到,王书金的案件,会随着聂树斌案纠葛至今。 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宣布聂树斌无罪,一直声称自己是该案“真凶”的王书金终于就要等来关于死刑确切的消息。 一位接近最高人民法院死刑复核厅的人士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根据死刑复核的一般规律,王书金的死刑复核很快会出结果”。 王书金的辩护律师朱爱民至今仍然记得,在二审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时,他那双至少杀害过两个人的手,颤抖得握不住一支笔。 后来,这种足以让他颤抖的恐惧一直没有远离,直到7日已经1167天。 朱爱民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在与律师的会见中,他提到看守所里另一个等待死刑复核的人“饭也不吃”,然后感叹自己“过了这个春节,下一个春节就没了”。 对于王书金的结局,南寺郎固村村主任万某一点也不奇怪。他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回忆,村里治安队经常抓到他在邻居家偷钱,有时也偷女人的内衣。他工作所在的砖窑厂,老板也经常跑到村委会告状,王书金会在砖窑厂附近“劫路”,对路过的女人“动手动脚”。“不管熟人或生人,他都下手”。一个村民说。 如今,提到王书金,村里的老人会突然提高音量反问,“这样的人国家为啥还保护他,让他多活了这么多年?” 自从2005年在河南荥阳索河路派出所供述出自己犯下的4条命案后,王书金的“生与死”就成了与众多人息息相关的问题。 在律师朱爱民看来,王书金几乎没有“活”的可能,但“留他做活标本,对冤假错案有警示意义”;在警察郑成月眼里,王书金和别的杀人凶手没什么区别,给他“优厚待遇”,只是为了“给他洗脑”,让他坚持自己是聂案的凶手。 其实在索河路派出所的那个晚上,他已经在生和死的问题上做出了最利索的选择。 朱爱民记得,在后来的交谈中,王书金坦言,扛着逃亡10年的精神压力,在派出所那个环境中,他“实在坚持不住了”。 “晚上听到警笛吓得出冷汗,平时上下班都走小路,看到穿制服的就会赶快躲起来。”曾采访过马金秀(王书金在河南期间的同居女友)的前《河南商报》记者范友峰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在河南的10年间,“看似平静的王书金实际上一直生活在恐惧中”。 “派出所几乎没有给他任何压力。”朱爱民告诉记者,当时河南的派出所只是在春节治安排查时,把王书金作为可疑人员带去问话。 让派出所民警都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个“看上去有些沉默木讷”的小个子男人,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主动供述出了自己的4起杀人强奸案和两起强奸案。 也就是这个晚上,郑成月接到了索河路派出所的电话。在向河南方面征询嫌疑人特征时,郑成月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不用问了,就是我”。 这是郑成月等待了10年的声音。 1995年,王书金再次犯案后,趁警察进村排查前跑出了村子,开始了逃亡生涯。当时刚刚进入公安局的郑成月是办案警察之一。他清楚地记得“王书金”这个名字,那是他遇到的第一起凶杀案。 挂了电话后,郑成月连夜赶到了索河路派出所。看见坐在审讯室里的王书金,郑成月用家乡话跟他打了声招呼,对方则平静地回答:“你们来了,我该回去了”。 朱爱民记得郑成月曾跟他讲过,从荥阳押回广平的路上,刚刚交待4起强奸杀人案、两起强奸案的王书金,“睡得鼾声震天”。 郑成月已经不记得这样的细节,但他也能看得出,和盘托出后的王书金所表现出来的“解脱”。 与大部分逃亡的故事一样,索河路派出所的那个晚上后,王书金的一切本该都划上句号。可当他回到老家广平后,等待他的并不是故事的结尾,而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一案两凶”的事情很快被媒体披露,全国的目光也聚集在广平这座小城。郑成月认识到王书金的“不一般”后,开始对他“特殊照顾”。 “看守所伙食差,没事就给他买点猪蹄、猪头肉解解馋。”当时主管看守所的郑成月,经常自己掏腰包给王书金改善生活。 “一是怕他畏罪自杀,二是为了跟他搞好关系。”郑成月向记者解释。“用现在传销的说法就是洗脑,感化他。” 外界的热闹也穿过了高墙缝隙,给已经准备好“赴死”的王书金带来了一丝波动。 2005年9月,朱爱民在广平县派出所第一次会见王书金。他让王书金“给自己量个刑”时,然后得到了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我死定了。” 这场会见中他跟王书金提起了聂树斌案,当时“连笔都拿不好,签名都要现场教”的王书金告诉朱爱民,“人是我杀的,就由我来负责,跟那个人(聂树斌)无关”。 一年半后,2007年3月一审判决王书金死刑。律师在上诉书里写下了这样的意见:“王书金主动供述石家庄西郊强奸、故意杀人案系其所为,应认定为有利于国家和社会、属重大立功。” 这个时候,王书金已经不会再像开始那样可以好好睡觉,他甚至因为“想到死一整天都吃不下饭” 与开始准备平静接受死刑的心态一起发生变化的,还有王书金原本已经逐渐平静的性格。 在看守所,因为待得时间长,再加上郑成月的照顾,王书金成为了一个十几人牢房的“牢头”。郑成月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回忆,有一次一个新进牢房的犯人和王书金发生了冲突,扇了王书金一巴掌。白天没说话的王书金在晚上睡觉前,忽然跟新犯人的邻铺换了铺位,声称“反正都是死,多杀一个也无所谓”。 闻讯赶来的郑成月很快到了看守所,把那个新犯人铐起来后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替王书金出出气”。 一审结束后,王书金更换了羁押地点,从此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内,没人知道他在哪里。6年间,郑成月在49岁那年被提前退休。也有媒体报道,王书金被转移了四次看守所。 朱爱民再次见到自己的当事人时,是在2013年二审的法庭上。在经历过“消失的6年”后,庭审现场上演了司法史上罕见的一幕:被告人坚持要求追究未被指控的罪名,公诉方却千方百计地为被告人开脱。 朱爱民发现,相比6年前,王书金思维敏捷了不少。他后来得知,这6年间,失去郑成月庇护,经常被人告知“律师出了名,不会再管你了”的王书金重新落入一个黑夜般的环境。 “消失”期间,这个曾经只看戏曲台的农民,几乎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和一些法制节目。 在后来与王书金的会见中,朱爱民发现,这个沉默木讷的杀人犯开始主动与他谈起了国内其他的冤假错案。 “咱杀人咱自己承担,冤不了别人。”在看到呼格吉勒图平反后,王书金对朱爱民说。他也告诉朱爱民,自己害怕死刑复核的时间拖得太长。 “求生是人最基本的本能,长时间的等待对他是种折磨。”朱爱民说。 二审判决死刑后,王书金与朱爱民的谈话时间慢慢变长。这个朱爱民眼中从来没流露过情感的杀人犯,也开始在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死亡前流露感情。 他想见一面自己的哥哥,问问他为什么当初没把自己教育好,如今走上了这条路。 他最挂念的,是自己的小女儿。他还记得,在荥阳时,他经常带着自己的小女儿沿着火车道,朝着北方一直走。 火车道的北方是他的家乡,那里如今是他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郑成月记得,把王书金从荥阳押回广平,带着他到村里指认当年犯罪现场那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在那里聚集,有人操起砖头砸向这个曾经的邻居。为了保证王书金的安全,郑成月专门派来两名武警维持秩序。 如今,当年犯罪现场的那口老井已经被填平,王书金打工的那个砖窑厂也只剩下一处深坑,但村民还是无法忘掉这些伤痛。他的哥哥王书银这么多年来在村里还是“抬不起头”,有村民记得,王书银曾明确说过,“他死后就算被狗吃了,也不会让他埋在祖坟里”。 (杨海 实习生闫畅对本文亦有贡献) (编辑:红云) |